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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第二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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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眉梢浮上喜色,欣然道,“那好极了,你先下去吩咐做菜,等菜做好了,棋局也就破了!”

    “这……”跑堂的面有难色,杵在那儿不动弹。

    香儿眉一挑,眼神凌厉起来,带了几分狂妄的意思,“跑堂的,你是怀疑我家公子的棋艺?”

    跑堂的脸一皱,既无奈又委屈,“不敢,不敢,小的这就吩咐做菜……”

    来到棋局前,仔细端详局势,白子落难,乍一看,可谓步步危机,三五步内绝无挽回的可能。王都的大家闺秀素以擅琴棋书画为荣,若是不学点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千金小姐。这四样里我最擅长的便是棋,只因南师傅擅棋,常拖了我一起下棋,最开始,不过半盏茶功夫我便输了,慢慢的,一盏茶、一顿饭、半日……到最后,有一次竟下了三日。

    白衣公子也凑过来饶有兴味地看棋,棋盘小小,他又看得专注,不觉离我近得不能再近,以至鼻息可闻,眼睫长短也能看分明。我觉得很奇怪,这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熟悉。他鼻梁的线条高而挺直,显得威武,又冷峻;嘴唇单薄,有些苍白;下颌上有一圈青色的胡茬,显出他男子的特征。

    大哥的相貌在王都是有名的秀气,人送外号卫潘安,他平时又不爱刀枪棍棒,不是看儒家书籍就是暗地里做木工活,气质愈发温婉。二哥的长相要普通一些,一双眼睛隐有锐光浮动,鼻梁仿若鹰钩,生气的时候十分怕人。三哥的长相大约是几个哥哥里最为英气的,有次他陪我逛街,惹得好几个正值韶华的小姑娘一脸羞涩地扔手帕给他,一开始他还送还,后来索性不理。我调侃他,“开个铺子卖手帕倒是个不错的营生,反正是没本的买卖!”

    他的相貌跟我三个哥哥都不同。我第一次发现,一个男子也可以长得如此好看,这种好看透着英气和阳刚,如夏日的阳光,新鲜、热烈。而他眉目间又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淡然,甚至有点忧伤,像夜中一弯孤月,细弱如美人一弯罥烟眉。我所惊叹的是,两种气质如此契合得融合在一块,如向晚晴空上新生的月亮和即将落幕的夕阳。很矛盾,又说不出的和谐。

    我脸上不觉有些烧,心叹不该。忙收了神思,重看回棋局,在脑中思量种种破解的可能。想了几个常用的套路,都是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灵机一动,不觉伸手拈了枚白子,欲放到棋格上,好巧不巧,他的指尖也落下来,见要碰到我的手才及时刹住。看他落指的方位,正是我要布子的地方。我抬眼望他,见他也望向我,无需多言一句,两个人相视一笑。

    我觉得那笑有些让人头晕,狠眨了眨眼,方道,“公子,好棋,你解出来了!”

    “在下慢了阁下一步,算不得是在下解出来。”他嘴角带了一缕笑意,不过如午夜的优昙花,转瞬即逝。

    又是在下,又是阁下,我听得晕晕,才想起还没问白衣公子的名字。当然也没说自己的名字。

    “我真糊涂了,还未请问公子大名呢?”

    “在下赵子文。”他抱手一揖,淡然道。

    这名字听着似乎有些耳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听过,“原来是赵大哥,小弟慎之,初来乍到,也不懂江湖规矩,如有失礼之处敬请见谅!”慎之是我扮男装时常用的名字,顺口便说了。

    “慎之兄弟客气了。”语气恬淡,声音清朗。

    不一会,跑堂的领了掌柜的上来查验,掌柜的看了一眼棋局,大喜道,“我家公子雅好琴棋,特意在石园设了这样一个棋局,想着能结识些好此技的朋友,这局在这里摆了也有一年多了,还是第一次被人给破了,公子若知道,必定要高兴坏了。可惜我家公子现在不在这里,几位公子能否留下大名,他日我家公子定当登门拜访!对啦,跑堂的,快别愣着,上酒席啊!”

    跑堂的“笃笃笃”地跑下楼梯,传菜去了。余下的人却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沉默。

    “在下四海为家,居无定所。”赵子文道。

    听这意思便是拒绝留下名姓了,掌柜的大约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不识抬举的人,面上尴尬,一时不知怎么接茬。

    我干笑两声,“不怕见不到,我们常来黄鹤楼吃酒,总能跟你家少主人碰到面的!”

    正说着,跑堂的提了个食盒风风火火地上楼来。

    “也是,几位慢用,我就不打扰了!”掌柜的说完,退了出去。

    菜品的滋味很不错,一坛绍兴女儿红味道香醇。许是真饿了,我吃得酣畅。因为是男儿身份,也不必像做女儿时那般拘谨。索性放开了手脚,大吃二喝。香儿在一边倒酒布菜,我摇摇头,示意她别做这些,自己吃就好。

    几杯酒下肚,子文面色柔和不少,话也多起来。

    “听大哥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我问。

    “在下是北方人,阿蛮之耻后,北境常常受到蛮人骚扰,俨然北漠之地。汉人虽身在自己家园,却过着亡国奴一般的生活,受尽屈辱与虐待。至元二十年,母亲最终决定带着我离开世代居住的家乡,辗转到王都。乡音却是难改了。”

    心算了一下,看他的年纪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就是说当年跟母亲辗转流离的时候他才不过是个不满十岁的少年。南北几千里山高水长、路途迢迢,其间经历的苦楚心酸一定不会少。看他面不改色闲闲说来,我不知道那一层淡然下掩藏了什么。

    “大哥说跟母亲一起,其他亲人呢?”

    “都死了……只有我和母亲幸免于难。”他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桌边昏黄的烛光一晃,映照进他的眸光,死寂的破碎。

    国仇家恨,受苦的是总是黎民百姓。朝廷如今对北漠是怀柔求和的政策,出兵复仇,一雪阿蛮之耻,实是遥遥无期。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呆望了一眼面前的酒杯,举起来,一仰脖灌下,“北漠固然可恶,朝廷现今的态度却是怀柔,只怕短时间内不可能出兵卫护边境。前朝为防武臣夺权,削藩集权,不断分割兵权,将军移换屯守是常事,又加上社会风气尚文厌武,百年下来,虽有可观数目的兵卒,却无良将。”

    “千金易得,良将难求,百年才出了一个……”子文说到这里神情微有怔忪,我心神一晃,像是在遥远记忆的荒原发现一抹绿色,可是不过一瞬,那抹色彩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一个什么?”

    “我是说,百年才出一个良将!”他仰头灌了一杯酒,因为喝得急,微微咳嗽了两声。

    “两国对峙仇视,若是兴兵,敌强我弱,几十万兵士怕是要埋骨他乡;可若不战,边民备受欺辱,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这几十年下来,南北停战,南方百姓渐渐生活安顿,虽知道南朝廷缩头苟安,心底里怕是再不愿看见战争。”我太息一声,心里念着“你的仇怕是永不能报了”,嘴上却不敢说,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战,百姓苦;和,百姓苦。”

    “好一个‘和,百姓苦’,兄弟,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晚我们不醉不归!”他悲极反笑,朗声道,“想不到会跟你说这些,不过是萍水相逢。萍水相逢……哈哈!”

    绍兴女儿红入口醇香,后劲却足,才饮了两杯我的头便有些晕晕的,两颊发烧。香儿看出我的醉态,一个劲儿地冲我使眼色,我装作没看见,不理。

    子文吃得很快,面前一碗红豆饭吃得颗粒无剩,人的饮食习惯是很能看出一些东西的,我在心底叹息,他少时必定受了很多苦。这倒并不是因为我多心思细腻,多洞察人心,而是南师傅常自嘲地叹息,阿蛮之耻后跟着家人颠沛流离,好长一段时间都在饿肚子,后来日子虽然过好了,还是贪食无厌,肚子空着就惶恐、一饿就两腿哆嗦。

    后来的事我有点记不清了,那一晚不知究竟喝了多少酒,后来的一切都朦朦胧胧、恍恍惚惚的,好像坐了很久的马车,我在马车里昏昏睡着,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好不容易到了卫府附近,我被香儿搀着翻身下车,被凉夜的风一吹才有几分清醒。

    这副醉酒的样子最好不要让府里任何人看见,不然难免传到父亲耳中,保不齐他老人家火锅吃太多,一肚子火没地方释放。

    近了后院角门,我小声催促香儿快些开门。香儿在自己衣服里翻找了半天,哭丧着脸看我,“小姐,钥匙好像丢了……”

    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眼见月已西斜,一声夜枭的啼鸣凄恻恻传进耳朵,鬼魅一般骇人。一咬牙、一跺脚,正门进!

    我抱了一丝侥幸,只希望父亲还没有回府。守门的小厮倒是好说,赏点碎银子,再吓一下,管保不会说漏嘴。

    我跟香儿小鼠一般,蹑着脚尖,小步挪向大门。大门还敞着,守门的小厮佝偻着身子坐在门边一张春凳上,已经迷糊了过去,看来父亲他们还没有回来。我心底喝一声彩,拉着香儿,加快了步子。

    “站住——”背后传来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吼声,像是刚睡醒的狮子。我心里哆嗦了两下,迈不动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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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爹,您就饶过我这一次吧,再不敢了……”我跪在院子里冰冷的青石板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一点。

    “小雪,你这一招也不知用了多少次了,换点新鲜的花样吧!”二哥伯昭在一旁嘻嘻笑,一副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我抬起头,狠狠剜他一眼。醉意和困意袭来,脑袋嗡嗡,肚子也涨涨的疼。一不小心,打了个酒嗝。二哥一手掐着腰,一手捏着鼻子,青楼鸨母一般矫情地嚷

    嚷,“瞧瞧,这满院子的酒味,小妹你到底喝了多少?可真是出息了呀!咱们卫府出不了名门淑女,倒是可以出个酒中状元,下次我出门也可以向人家炫耀有个妹妹

    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样样不沾,却是擅——酒,哈哈……这名声若是传出去,你就别想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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