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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章:塌陷的房子和塌陷的官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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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爱华蹲在厕所里已经快半个小时了,他汗珠子滴答滴答的掉在地面上,他一直有便秘的毛病,当上厂长以后,和在矿务局团委坐办公室不一样,要操心的事太多,他的总爱上火,老毛病就更严重。
  家属院房倒屋塌伤了人,他要求尽量满足家属要求,厂子赔多少钱他不在乎,他在乎的矿材厂完成制度改革之后,能挣多少钱。他要让全厂工人过上好日子,住上好房子,不用一到下雨天就担惊受怕。
  所以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工人家属闹事,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他厂长的位置就岌岌可危了。他去年正月才调到矿材厂,之前他一直在矿务局团委办公室,是他主动要求调到工厂的,他是真想为厂子做点事。杨爱华的父亲杨诚,以前是市里矿院教授,天生一副文化人派头,在大学教书的时候经常和学院里的同事一起游山玩水,舞文弄墨。六十年代末,他们一家被下放到矿材厂做工,他在工厂里做了四年钳工,和一线工人没有区别。由于一些原因,他错过了1977年第一次高考,老厂长知道情况后,给他换了份工作,让他在厂里当夜班保安,第二年的高考,他考了全市第一。
  杨爱华是有心劲的人,他想着把厂子做大做强,厂里的郑书记是个老油条,每天就在办公室里养花,开会露个面就回去,似乎只盼着明年退休。副厂长王广河是郑书记的女婿,除了会在背后损自己两句,其他的啥能耐没有。这俩人不碍他的事最好,他能风风火火,甩开膀子改革企业,半年的时间,就把死气沉沉的厂子盘活了,他也成了矿务局的改革先锋。
  杨爱华也知道厂里工人传他的坏话,十有八九都是王广河编排的,在自己眼里,王广河根本是屁能耐没有关系户,早年靠着搞运动当上了车间主任,运动时带头批老厂长,给老厂长写黑材料。前几年老厂长平反以后,马上给他安排了一个闲职。王冠和不甘寂寞,他为了攀上郑书记的大腿,天天起大早去人民公园和郑书记偶遇,陪郑书记练太极拳,一来二去郑书记就成了他的老丈人,王广河当上副厂长,郑书记没少给他使劲出力。
  厂里工人背后骂他杨爱华的,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想让工人过上好日子,所以他问心无愧。
  他很早就盯上工程队那一百多号人了,这么大的一支队伍,天天闲在厂子里,他觉得可惜。他扩大工程队业务,高价外聘了两个矿院大学的工程师,打通了市政部门的关系,先后接了十来个市政派发的大活,也给工程队打出了名声。
  工程队接外包工程后,没一分钱进他口袋;
  整治厂内不良风气,开除小偷小摸的工人,他也都是按规矩办事,从未徇私;
  厂里工人工资低,那是矿务局统一定的,他跟上面反映了好多次说应该按照各厂的效益给工人开工资,可上面要一刀切他也没办法。当上厂长一年多,厂子的效益翻了三番,光是卖给各地煤矿的五金件就足够给厂里所有工人开工资的,可工人挣得是死工资,奖金发放幅度也是有规定的。他想着既然不能给工人发钱,那就提升工人的福利待遇,于是才有了给大伙分房。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厂子给工人分房这件天大的好事,换来的却是基层工人们的极度不理解和各种的埋怨。制定分房计划的会议上,从来都是双手赞成的王广河,破天荒的要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提出要优先分给中高层领导干部。
  他的理由是:他认为工厂效益由坏变好,扭亏为盈,跟杨厂长制定的新政策,实行的新管理制度是分不开的;和各部门领导干部的全面贯彻执行是分不开的;和各部门基层工人同志的共同努力是分不开的。分房优先考虑干部,有利于为基层工人树立榜样;有利于为激发全厂工人的工作热情;有利于明确生产责任制,彰显按劳分配的合理性。
  杨爱华一开始提出来的是按需分配,优先改善在棚户区居住的工人的生活环境。听了王广河如此“官方”的发言以后,他觉得就是个笑话,也没多想,因为厂里的大事一直是他做主。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时在办公室养花的郑书记,笑呵呵的点了点头“小王同志说的不错啊,咱们今天发挥一下民主,不要什么事都要压在杨厂长一个人身上,大家都要参与决策。”
  郑书记说要发挥民主,于是王广河马上搞起了不记名投票,参加会议的干部人数比工人代表的人数要多得多,一听说王广河提议优先分房给他们,大伙眼睛都亮了,白给的房子,不要白不要。
  那场会议,到场的干部人数远超工人代表,投票结果自然也是如此,于是优先分房给干部的决定就确定下来了。
  杨爱华蹲在厕所里,他一想起这件事,就感觉像憋了泡屎一样难受,最憋屈的是厂里工人们竟然认为优先给干部分房是杨爱华的意思,平时不发言的郑书记和王副厂长之所以“罕见”的提议,是为了配合他演戏给工人代表看。
  叮叮叮~屋里面电话响个不停。
  “唉,这他娘的全是事!”杨爱华拿纸擦了屁股,赶紧去客厅接电话。
  “喂?谁啊?”
  “杨厂长吗?我是老刘啊,家属院的那伙人到厂子里把人劫走了!”电话那头说话不利索,老刘喘着粗气。
  “什么劫人?劫什么人?你别急,咋回事你给我说清楚喽。”
  “您不是让我盯着伤者家属吗?那老王家的二丫头,要去矿务局告黑状,我怕给厂子添麻烦,半道给她截住了,就带回保卫科了。”
  “谁让你们抓人的?”
  “您不是说,让我们看着点家属吗?”
  “那你们也不能抓人啊!这不是乱来吗?等会,我马上过去。”杨爱华只觉得右眼皮跳得厉害,心神不宁的。
  杨爱华来不及换衣服,穿着白背心就出门了,刚一下楼就碰到了王艳兵和张明望,杨爱华先是一愣,而后赶紧往楼上跑。
  “杨厂长?这么巧?”张明望和王艳兵一进宿舍楼楼道就碰到杨爱华,张明望寻思打了个招呼,杨爱华头都没回就往楼上跑去。
  “你看,二皮子就是心虚,肯定是他让人抓的,见了我撒腿就跑!”
  “你冷静点。”张明望还没说完,王艳兵红着眼睛就追了上去。
  杨爱华住在三楼,此时正用钥匙开门,王艳兵追上去,一脚踹开了杨爱华,把插在门上的钥匙拔了下来。
  杨爱华有些狼狈,只觉得这脚挨完之后,整个胃里翻江倒海“有...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说***,你赶紧让人把我妹妹放了,不然我弄死你!”
  “你们不都把人带走了吗?还来还找我干啥?”杨爱华被王艳兵骑在身上,根本动弹不得,快奔四十的他怎么打得过二十多岁的壮小伙。
  “砰~”王艳兵用脑袋使劲撞了下杨厂长的鼻子,那血哗哗的流出来,张明望在看见了赶紧上去拉开。
  “行了,你等厂长说完。”
  杨爱华是厂里唯一上过大学的,但厂里生产线上的事他却能摸的一清二楚,办事利索,平时办事也讲道理,张明望觉得抓人拦道这么社会的一套,杨爱华做不出来。
  “我问你,你为啥见了我就跑?”王艳兵揪着杨爱华的领子放,脑门顶着杨爱华的脑门。
  “你要打我,我能不跑吗?”
  “我妹妹呢,是不是你让人把我妹带走的?”
  “刚刚老刘来电话,说家属院那边来了一群人把你们带走了,他扣下你妹妹的事我压根不知道。”杨爱华着急,也顾不上鼻子在流血,任由血流进嘴里,血沫子喷了王艳兵一脸。
  “杨厂长,家属院那边就我俩来的,我临走前,还嘱咐大伙别来厂里闹事。”张明望瞧见杨爱华也不像是撒谎的样,赶紧把他扶起来。
  “啥?你出来前给老刘打电话了吗?”
  “科室的电话刚开始没人接,后来一直占线,宿舍离矿总院近,所以我俩就先来找你了。”
  “完了出事了,咱们赶紧去厂里看看。”
  “厂长,你进屋先洗把脸。”
  “不洗了,赶紧走吧!”杨爱华用手擦了一把,从兜里撕了半张纸堵在鼻子里,就往楼下走。
  保卫科的科室被砸的稀巴烂,老刘和四五个保卫干事都被打的鼻青脸肿,王艳兵的妹子也不知道被谁带走了,大半夜的三人骑车子到了厂里,只看到一地的碎玻璃渣子。
  “老刘,你胆子不小啊,谁让你去抓人的?派出所抓人还得要开条子,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去抓人了?”杨爱华盯着老刘,气不打一处来。
  老刘磕磕巴巴的说“那个.....是....王厂长跟我说的,说王艳兵的妹子去矿务局到告状去了。”
  “王广河?他怎么说的?”
  “王厂长他说怕出什么事,让我过去看看,就看到王艳红被绑在矿务局外面的自行车棚里,嘴里塞着毛巾。”老刘嘴角一跳一跳的,张明望知道,老刘一紧张就这样。
  “老刘大哥,你别急,慢慢说。”
  老刘肿着眼泡子,气的直哆嗦“我们到地方,就看到那丫头人被绑在车棚的栏杆上,嘴里塞着手巾,我们几个人给她救了,她还骂我们,反咬一口说是我们绑了他,还吵吵着要报警,我们没法子就给她先带回了保卫科。”
  张明望不自觉的看了下杨爱华,杨爱华此刻眼睛眯着,显然是想到什么事。
  “杨厂长,你知道怎么回事?”
  杨爱华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我不太敢确定,希望是我想多了。”
  “王艳兵,你怎么知道你妹妹去矿务局告状被保卫科抓走的?是谁告诉你的?”杨爱华此时脸色异常坚毅,跟刚刚挨揍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王艳兵也是一楞“我下午去矿总院给我媳妇送饭,然后有人跑过来跟我说,我妹子去矿务局告状,半道被咱们厂保卫科的人给抓了。”
  “那给你送信的人是谁?是哪个车间的?”张明望马上问道。
  “我不认得!”
  “你十八岁进厂,在厂里干了七八年,还有你不认识的人?”老刘脸色古怪,莫名的嘀咕了一句。
  “我真不认得!厂里的工友,就算我叫不上名,我也知道他大概在哪个车间,给我送信的人我真不认识。”
  “你......长得啥脑袋啊?”老刘气的掐腰站着,不过他骂完王艳兵以后,也想到了些什么。
  “厂长,那个来劫王家妹子的那伙人,虽然穿着咱们厂的工作服,可我好像都没见过。”
  “什么?”王艳兵眼睛瞪得溜圆。
  “不用问了,这两拨人可能根本不是咱们厂里的人,我大概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杨爱华叹了口气,他脸上没擦干净的血印子,可看上去却有些发白。
  “杨厂长,你去哪?”张明望有些糊涂,又有些明白。
  “我去卫生间洗把脸,艳兵,你放心吧,你妹子没事,估计明天中午你就能见着她了。”杨爱华进卫生间洗脸,整个科室除了里传来的水流声,屋里静都悄悄的。
  老刘大哥给张明望使了一个询问的眼色,张明望摊了摊手。
  “厂长,到底咋回事,我妹妹明天真能回来?”
  杨爱华从卫生间里出来,抖了抖手上的水“我要是没猜错,你妹妹应该是被王广河的人给带走了,她现在应该在矿务局告我黑状呢。老刘,你做好心理准备,明天公安局的人可能来找你。”
  “找我?找我干啥啊?”
  “没事,你到时候实话实说就行了,艳兵今天也在场,事情的经过,他也都看见了。”
  大半夜的,张明望忽然觉得屋里有些热,打开衣服,敞着怀,看向杨爱华“杨厂长,跟我们说说咋回事呗,我到现在脑袋里一片浆糊。”
  杨爱华咧嘴笑了笑,他笑的挺大声,把老刘吓一跳“小张,我这厂长要干到头了,走之前请大伙吃个饭。”他说着就推起了自行车,背着身摆了摆拜手。
  以前杨爱华也笑,笑的含蓄,笑的优雅,大伙都说杨爱华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连笑起来都比其他的领导笑的亲切和蔼,但他一直觉得杨爱华式的微笑很假,他打心里厌恶。今晚杨爱华咧着大嘴,笑的像个疯子,他反而觉得这才是杨爱华发自骨子里的笑,听了也觉得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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