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5日的傍晚。

    四川，青川，河山尽碎，满目苍夷。

    宋书岩倚在一棵歪脖子枣树下吸烟，进川已是第三天，白大褂早已染上烟尘，眼底红血丝尽现，长长短短的胡荏爬满了下巴，一身的沧桑倒是和肃杀的天地十分搭调。

    何依晴拎着矿泉水钻出帐篷时，夕阳的余晖正落在他身上，光晕中看不清面目，又何须看清，自03年非典以来，她跟了他五年，哪一个动作哪一类表情哪一种语气不是了然于心，只怕是比自己手心中的掌纹还熟悉几分。

    她故意放重了脚步走过去“不是说要戒烟吗，又抽上了？”

    宋书岩摁灭烟头，不置可否地一笑。何依晴递过水去，他随手一晃“满瓶？超量了啊。”

    “没事儿，有准确线报，部队那边的滤水设备到位了，随便什么水过一遍都能喝，咱们尽管提着大桶打秋风去。”

    他一听，朝着何依晴伸伸大拇指“护士长威武！”拧开瓶盖，一仰头就灌了大半瓶，水珠顺着他的嘴角奔泄而下，欢快地钻入衣领，在胸口渗入几丝惬意的冰凉，他长吁一口气，问道“部队那边有什么进展，我们什么时候能有活儿干？”

    “到处都在塌方，有些山简直是整匹整匹地住下掉，一时半会儿开不出车道来，可能凌晨时候能挖出能过人的小路。”

    宋书岩沉默无语，十指如铁，猛地一下捏破了空空如也的矿泉水瓶。

    何依晴担心地看着他“你还好吧？”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句话，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真是的，组长你在咱们大东市的急救界可是赫赫有名的铁血干将，骨子里还这么文青。”

    她话音未落，正好一波余震袭来，两人脚下踉跄，忙扶住那棵歪脖子树，树叶簌簌地落下，落了两人一头一脸。这几天余震不断，他们早已见惯不惊，也不如何惊慌。正好有片叶子落在她的脸上，遮住了眼睛，还不及拈开，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轻轻一掸，略显粗糙的指腹带着些微的暖意和淡淡的烟味儿从脸上拂过，她一时有些迷怔，连心跳都开始加速，却听到宋书岩长叹一口气“干将也好，文青也好，跟着我是没有结果的。这次回去，你申请转科吧！”

    她猛一抬头“组长，你不要我啦？”

    “去普通病房吧，依琴，满26了吧，再这么风里来雨里去的，只怕连终身大事都给耽搁了。”

    “除了生死，没什么是大事！”

    宋书岩默默地盯了她半晌“果然是，我的风格，连口头禅都学会了。”转过身对着乱石嶙峋的山谷“可是这一次，我真的是怕了，在天地之威面前，人力又算什么，我怕救不了多少人，更怕不能把你们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你常常在说，世间变数太多，所以只能管当下，不要问明天，这会儿又干嘛瞎操心啊。”

    宋书岩闷闷地又抽了半颗烟，开腔道“我允许我出事儿，不允许你们出事，多上点心，把人都看好。尤其是那个秦玥，一个在校护生，就在我们科见习过两天，实际上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真不晓得咋把她带来了。”

    何依晴忍不住就笑了“谁要她来啊，那天出发得匆忙，都没注意到她竟然躲在药品堆里，发现时都已经过了成都了，不把她带着还能怎样。好在人还精灵也勤快，帮着打打杂也不错。”

    “又是个被宠坏的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丫头，明天要是能出任务，把她带上。”

    “算了吧，这么惨的场面，我们这些老急救都有些受不了，她还不被吓得半死啊。”

    “就是要让她知难而退。”

    “何必呢，我觉着她还蛮喜欢做急救的，要是一来就被吓破了胆，只怕这辈子都不敢进来了，还是让她留在大本营打打杂算了。”

    “心血来潮的一时喜欢能说明什么，发现她跟来后我找人去查了档案，她父母都在政府部门上班，小有职位，家境一直不错，她从小到大升学都很顺利，古筝考过十级，画画也拿过大奖，这样蜜罐子里泡出来的小花朵连重话都没听过两句，不是我们需要的。”

    “知道了，水灵灵的小美女你不待见，就喜欢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的，就连长成我这样，你都嫌太漂亮，赶着劝着转科呢。”

    听着她半认真半玩笑的嗔怪，宋书岩无奈地一笑，正好有风吹过，他随手帮她整理耳边的乱发，动作十分自然，何依晴心底荡漾，低头柔声道“我懂你的意思，也是为了她好，你总是对每个人都那么好，行了，这事儿我会安排的。”凌晨四点半，尖利的哨声划破夜的黑，何依晴清脆有力的声音通过小喇叭传来，在山谷间回荡不休“大东市应急救援小组全体成员，三分钟后在主帐蓬前集合！”

    “快呀，这种时候迟到会被骂惨的。”急救组最年轻的小护士陶晓珂边穿衣服边向迷迷怔怔的秦玥喊道。

    秦玥揉着眼晴“护士长叫的人，包括我吗？”

    “反正你是睡不成了，就算是守大本营也得起来看着啊。”

    秦玥一个鲤鱼打挺“走吧，我可没敢脱衣服，时时刻刻待命呢！”竟是第一个冲出了帐蓬。

    陶晓珂笑道“是等待逃命吧！居然连鞋都没脱。”

    主帐篷前并排站着全副武装的急救组长宋书岩和护士长何依晴，秦玥低赞一声“帅男美女，真像拍偶像剧一样。”

    “那是！”陶晓珂更低声道“不过，男人越成熟越有味道，女人上了年纪就嗖嗖地贬值，所以他们两个的行情，是一个看跌一个看涨。”

    “啊，我还以他们是一对呢。”

    “一不一对也无所谓，反正他们没日没夜地都在一起，比人家正经两口子呆的时间都长。”陶晓珂是东大医院有名的八卦小天后，要聊起劲儿来三、五个小时都剎不往车，但宋书岩一开口，她立马噤了声。

    “各位，部队已经打开了北通道，通人不通车。估计前方会有两至三个村落，路程远近不清楚，村民数不确定，受灾情况不明，所以本次任务没有结来时间也没有目标数字，总之，不遗余力，在自己倒下之前，能多救一个就别少救一个。”宋书岩锐利的目光扫过沉默的人群，想再说什么终又忍住。

    何依晴哪能不知道他的担心，她没那么多顾忌，径直说道“救人要紧，自保更要紧，咱们十二个好好生生的人进去，就要十二个完完整整的回来，一个都不能拉下。好了，这次没有车，大家再收拾一下急救箱，只带最必需的，尽量轻装。”

    “十二个？”秦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是说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出任务？”她一把拉住何依晴“护士长，这是真的吗？”

    “什么蒸的煮的，快点准备，十分钟后出发，记住！不许单独行动，必须在我视线范围内！”

    秦玥笑得露出了酒窝儿，赶紧背上一个最大的急救箱“遵命！我就是你一小尾巴。”

    旁边几个年轻医生听说秦玥可以同行，按捺不住一阵小激动，胡海最是手急眼快，一把接过急救箱“这家伙重，让哥哥来。”

    候伟峰白他一眼“胡大个儿，担架还在那儿等着你呢，别拈轻怕重的。”

    “我愿意又背箱子又扛担架怎么着，瘦猴，有本事儿你也……”秦玥听他说话越来越小声，顺着眼光看过去，宋书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这个令医院无数少女仰慕却又不敢靠近的冷面组长，迫在身边只觉凉风阵阵。自打偷偷跟着急救小组进川以来，他从没和秦玥说过一句话，连个正眼也没看过。她心里一阵发怵，努力眨巴眨巴眼晴，挤出一点湿意，营造出水汪汪的效果“组长好！”

    见宋书岩没半点反应，秦玥心道“好歹也说声同志你辛苦了，我才好接为人民服务啊。”算了，人还在那杵着呢，只能继续表忠心“我知道擅自跟来是我不对，但来都来了你就把我当个勤杂工吧，我饭量小，睡觉也不占地方，而且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不嫌，带着我性价比挺高的。”

    宋书岩扯了扯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还没等人看清又消失不见，依旧一脸冷隽“为什么要跟来？”

    秦玥一改可怜样儿，抬头挺胸道“救国危难，匹夫有责！”

    宋书岩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秦玥气势不减“组长，在你面前的，可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三观端正的热血青年。”

    宋书岩依旧一言不发，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秦玥与他对视了不到十五秒，败下阵来“前面说的都算，再加一点点好奇心，我从没看过现实版的灾难片呢。”

    宋书岩调整了一下姿势看她，还是不发一言，秦玥已没有力气再用眼神进行一场心灵交流，耷拉着脑袋道“高考时我想报历史的，家里嫌冷门非不让，当时没拗过只好报了医学院，差点分没读到临床，被调剂到护理，我是不喜欢的，学不起劲儿。就前段时间在你们科见习时，还觉着有点儿意思，就想跟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若真意思回去后就好好学，若不是那么回事儿就早做别的打算，毕业就改行。”她越说头埋得越低，到最后都看到自己的脚尖了，一番坦诚之言说完，半天都没得到回应，她终于抬头一看，宋书岩的背影已在十米之外了。

    秦玥愤愤地归队，忍不住向陶晓珂抱怨“你家组长，很喜欢和人谈人生吗。”

    陶晓珂茫然“没发觉啊，他和你谈什么了？”

    “他，”秦玥认真想了想“他什么都没说，都是我在说。”

    陶晓珂给她一个白眼，递过一支手电筒“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