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醒来的时候身子酸痛，已是拂晓，天空透出淡淡的鸭蛋壳色，夜色将散未散，最聒噪的虫和鸟都收了声，屏息凝神等待着日出。空气中是透骨的湿冷，我冻得上下牙齿打颤，不自主缩了缩身子，才发现身上盖了件黑色斗篷。

    柴成了灰烬，灰烬已经冷透，风一吹，四散在荒野。露宿野外就这一点不好，若是带个能隔湿气寒意的帐子，再有小丫头不间断地向火堆添柴，想必是极好的。哈哈，又在痴人说梦。

    我把斗篷裹在身上，夜露沾湿了衣裙，风一吹，身子凉津津的。我赶忙站起来，跺跺脚、伸伸懒腰，冷风很快唤醒了疲惫的躯体，虽然有些头重脚轻。蓦地，我有一个特别的发现，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并没有韩风的影子。也许是他想通了，决定一个人上路？毕竟我不是什么理想的旅伴。

    “醒了？”

    就在我刚开始酝酿逃跑计划时，背后很不适时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心底无言叹息一声。除了人声还有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我转过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匹浑身黝黑健硕的高头大马，而且这马似乎有点不同寻常。是了，没有鞍辔，被韩风手里一根麻绳很随意地牵着。它焦躁地摇动头颈、跺着马蹄，浑身上下透着野性不驯。

    乖马儿，你也被他捉来了？你该跑快些的，你长得这么健壮，不该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韩风把一袋油纸包的东西递过来给我，“吃点东西，准备上路。”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只烧饼，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烧饼？他似乎看出我的疑问，漫不经心道，“放心，跟山中樵夫买的！”

    我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当肠胃受制于人的时候，再高贵的头也很难不仰人鼻息。这大约也是历朝历代不少谏臣胆子越来越小的根源。遇到明君，千古留名；至于不留名的大抵都掉了脑袋。

    吃完了烧饼，喝了几口凉水，我心满意足地摸摸肚皮，感慨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实际上并非参鲍鱼翅、燕窝熊掌，而是一种名为“饿了”的东西。

    韩风很“善解人意”地让我去骑马，“卫小姐，你腿受伤了，还请上马吧！”

    望了一眼那匹被拴在树下来回踱步、极为焦躁的黑野马，觉得就算腿没了，也还是不骑的好，因为骑上去很可能会出现更糟糕的后果。不过——我已发展出一种难得的乖觉。我心里默念着“乖乖隆叮咚，别踢我，别踢我……”，步子放轻，慢慢走近那匹野马。它见有人走过来，极警惕地安静起来，两只硕大的眼睛盯着前方，一副大敌当前、蓄势待发的架势。

    旷野里的鸟鸣声清晰而聒噪，不时有一群鸟结伴落在附近的高树上，扯着嗓子清唱昨夜新作的曲子，同时时刻保持着警惕，感觉到一点危机的预兆就迅速地鼓动翅膀，四散逃去。

    我平静地看着它的眼睛，人和马隔着不远的距离对视、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它身上那股焦躁渐渐褪去，安静地垂下了眼睛，低头的姿态悲哀而无助。

    我走近它，走到它的侧前方，伸出手试探地抚摸它，它并不拒绝，反而一副很舒服适意的神态。清晨风冷，我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偎依到它身上，并不觉得味道难闻。

    我附在它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它似乎听懂了，一扭头、两只硕大漆黑的大眼睛注视着我，我在它清澈、纯净的眸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身粗布衣，脸色苍白、头发乱糟糟的。

    我翻身上马，因为没有马鞍所以很不得劲，试探地走了几个小圈，好几次差点滚下去，不得不抓紧马鬃，让它慢下来。而让原野里自由奔驰惯了的野马慢下来无疑是很艰难的。

    “黑云，慢一点，慢一点！”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马了，希望你有一天可以像天上的云一样自由，我一定，一定会帮你，也请你帮我。这是我在它耳边说的话。

    等到人马配合得默契，我驾着黑云骄傲地踱到韩风面前，语带轻蔑，“韩公子，谢谢你为我找的马，我很喜欢！”

    他嘴角泛起一丝浅笑，微微颔首，“那就好！”

    天光亮起来。穿越无垠的时间和空间，在云之后，一轮崭新的红日越山跨海、踏云送月，极野性极骄傲地喷薄而出。人和马都不由自主去看那轮红日，这一刻，自然的壮阔让生命的存在变得无比渺小。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背着红日的人和马的组合是一个略显落寞的剪影，男子牵马，身材高大健硕，却微佝了背，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负着。女子骑在马上，双手紧紧握着马鬃毛，身子本能前倾，姿态紧绷。马低垂着头，有些垂头丧气，似乎不满于奴役，但无力反抗……

    坦途并不多，二人一马不久便进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包。山路不好走，马骑不住，倒有一多半的时间得牵着马走，还要仔细被马给带倒了、滚下山去。大概是山上土壤贫瘠，山中林木稀疏，多是些高草，这种环境虽不见得住着大野物，兔子山鸡一类定是不少，一路上除了山林鸟叫虫鸣，草丛间常有窸窣声响，一路过去，倒真惊出了好几只野物。到后来，一只傻乎乎的灰兔子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竟探头探脑追随了我们一程。

    我只觉好玩，走几步就偷眼瞧瞧兔子还跟不跟，就像多了个旅伴。随着日出，山间多了几缕温暖，阳光洒在初秋的草叶上，映得夜露莹润如珍珠，直晃人眼睛。恍惚觉得这旅程会无休止蔓延下去。我曾经无比渴望这种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日子，在南师傅那一摞剑客琴心、快意生死的侠客故事里，我少女的梦幻曾充满了对“江湖”的无尽向往。

    也曾幻想跟他，那个曾经的他一起去闯荡江湖。

    眨眼之间，韩风转身，几个纵跃奔向那灰兔子，手一勾就把它牢牢抓在手里，动作利落，兔起而鹘落。

    我呆了一呆，半晌还回过神，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上的兔子。

    韩风随手把兔子抛过来，我赶忙伸手接住，差点摔下马去。

    “好好看着晚餐。”他漫不经心道。

    那只小兔子给吓得瑟瑟缩缩得抖，也不挣扎，就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可怜巴巴地看我，哀求一般。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同样落入人手、任人宰割的命运，由不得我不自怜自伤。我看着它，便觉像极了自己，一路走来，因为懵懂无知而一步步落入猎人的陷阱……

    爹爹，娘亲，哥哥……快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