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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第二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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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总会被时光冲淡,是啊,即使有那样美好的开篇。那时候,华灯初上,月儿正圆,像极南师傅藏书中才子佳人的偶遇,我曾不屑,又曾憧憬……

    也不过是前年的上元节,想来竟模糊得如前世的记忆。上元节,穷人家,纸窗旋补寒穿穴。富家子,挽着佳人手,观灯猜谜赏明月。

    寒冬腊月少动弹,宫里一波波的飨宴赏下来,脸都吃圆了。热热闹闹过了新年,眨眼就要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豪富之家的年节过得自然舒坦,红罗炭烧得极旺,半月前三哥陪皇帝陛下狩猎,猎了顶大一只麋鹿,皇上赏了一半鹿肉让带回府里。红罗炭正好用来烤鹿肉,配上几味作料稍稍腌一下,放到红彤彤的炭火上一烤,一屋子的肉香味。

    王都水土丰美、物产丰足,又未受兵燹。这些年来南北停战,朝廷国祚平和,上元灯节自是极尽奢靡。往年的上元节,父亲或哥哥们都会带我去王都的灯市玩,这一年却不行。三哥去年封了四品御前带刀侍卫,皇命在身,伴君左右不能离;父亲和大哥二哥则受皇上召请,进宫飨宴去了。家中看家护院的壮丁虽不少,但父亲考虑到,由他们陪一个千金小姐出门实在不成体统。我心中慨叹,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规矩?男子可以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女子出个门就被说成是抛头露面、有失体统。

    父亲见我答应得爽利,倒颇为讶异。

    绣房里,香儿正如热锅上的一只小蚂蚁,手足无措。看到我进门,忙奔过来,撅着小嘴,极委屈地道:“小姐,我们真要去吗?老爷知道的话定会雷霆大怒,不知道要赏下多少板子呢……”

    我摆摆手,满不在乎,“放心吧,你不说,我不说,父亲怎么会知道?又不是没偷偷出去过,只要我们够小心,一切无虞!”

    父亲教子在王都是出了名的严厉,对女儿则另算。一来我是他老人家老来得女,全家的宝贝;二来,估计他心里也合计着女儿终究要嫁人,麻烦总要出门。所以,我想着,就算被爹爹知道,顶多罚我不能吃晚膳、不能吃点心或是到祠堂跪几个时辰,每回三哥都会偷偷从厨房带只鸡腿给我,何足惧?

    “可是,可是……”香儿依旧踌躇。

    我微皱眉,故作失望地叹息,“香儿,做本小姐的丫鬟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哎……”

    “有有有!小姐,就是上刀山下油锅,香儿都跟定您啦!”香儿立马拍胸脯表决心。

    我心中得意,套上早早预备下的一身男装,束发戴冠,又别出心裁在上唇上粘了假髭须,踱几个方步,摇一摇折扇,装出一副粗噶嗓子,“娘子,小生这厢有礼——”

    香儿忍不住“噗嗤”一笑,也忙套上一身灰蓝短打衫子,头戴八角小灰帽,将及腰长发全藏在帽中。好一个面如敷粉、眉眼活泼、十足伶俐的小书童。

    收拾妥当,我们做贼一般从后院角门溜了出去,因为经常溜出去玩,早偷偷配了角门的钥匙。虽然狼狈,却只觉刺激有趣,倒是香儿一路上战战兢兢,像见了猫的小鼠。

    也是凑巧,出府没多久便碰上一辆大马车,马蹄的的,不一会便来到繁华的西市。我心中嗟叹,真没白费了心思。华灯初上,无数的花灯如星子落地,王都的大街被照得亮如白昼。大道上,香车宝马,挤挤挨挨,百姓抱子携女,王孙公子风度翩翩,妙龄佳人以香帕遮了半边脸……一轮大好圆月,明晃晃悬于天边,如仙人玉壶,光转万束。

    当时时兴猜灯谜、对对子,文人雅士乐此不疲,许多花灯上贴了谜面儿,猜对有奖,不少人跃跃欲试。我跟香儿走马观花地看热闹,还买了一堆新奇玩意儿,只是苦了书童香儿,只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

    正逛得性起,前边聚了一堆人,传出吵吵嚷嚷的喧闹声和啼哭声,有热闹可凑,我火速扒拉开人群,挤进去。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是个干巴巴的老头儿,极力回护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他旁边还有把折了的胡琴,有两三个人上前,一把就将老头推倒在地,拉拉扯扯去拖那姑娘,那小姑娘嘤嘤啼泣,极力挣扎,可哪里挣得过几个大男人。老头儿爬将起来,就跪在地上,两手扯着一个人的袍子,求告着什么,那人一副世家公子哥儿打扮,冠上簪花,粉面油头,厌恶地一脚踢出,老头扑倒在地,抚了心口,老泪纵横。

    我看得心头怒火“噌噌噌”往上冒,世道险恶,我从南师傅那里也听来一些,不想今日给遇上了。我虽不是风流侠客,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救救也无妨。

    我刚跨出一步,便被香儿一把抓住袖子,“小姐,他们人多,这么多人都袖手旁观,您还是不要管这事儿了!或者,我们去报官……”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此时哪听得进香儿的话,撸撸袖子,便跳了出去,气势如虹地大喝了一句,“住手——”

    公子哥和他的喽啰们大概没料到,有人会胆大包天多管闲事,吃了一惊,停下手,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一脸荤相。

    “吆……是谁这么大胆子,敢管老子的闲事?”

    让人顶厌恶的眉眼神情。

    “光天化日之下,罔顾国法,做出这等欺男霸女的勾当,你算什么男人?”

    公子哥怔了一怔,大约是觉得我搞错了逻辑,正因为是男人才要找个美貌小娘子侍奉,狞笑说,“我呸——你可知道我爹是谁?”

    我垂头,几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闲闲玩起衣角。

    公子哥见我不接话,自顾自道,“说出来吓死你!我爹爹便是当朝的刑部侍郎!”这招倒是很灵验,围观众人唏嘘一片,嘀咕着,敢情这王法是他家定的。

    要不怎么说自古纨绔少为男,xx大人的家教实不敢苟同,儿子教成这样,想来官途也早晚断送进去。俗谚有云,富不过三代。想来是极有道理的,怎么寄望一个生来便含着金汤匙的人像寒门子一样头悬梁、锥刺股,十年苦读?

    “在下失礼,失礼……”我抱手一拱,向前一步,笑吟吟地施了一礼。

    侍郎公子看我一副买账的样子,愈发得了意。一副贼眼开始瞄向我身后的香儿。香儿吓得躲到我身后,拽着我的袍子,瑟瑟抖起来。

    刚刚啼哭挣扎的小姑娘此刻止了哭,任凭两个狗腿摁着胳膊跪在地上,一副凄楚楚的认命相。

    “不好意思……在下刚刚没听清楚,公子说令尊是狼?”我嘻嘻一笑,语气一转,“还是狗?”

    “侍郎!”侍郎公子显然还没回过味来,有些愠怒地抬高了音量。

    围观人群中已有人忍不住小声笑起来,这笑声极富点染力,一传十、十传百,一瞬间便爆出哄堂大笑。

    “你,你……岂有此理?”侍郎公子为之气结,结巴起来,“来人哪,都给我上,不把这小子打得满地找牙,这个月的赏银就甭想要!”

    在赏银的极大推动下,七八个家仆顾不上地上楚楚可怜、淌眼抹泪的小姑娘和哼哼唧唧呻吟的老儿,冲我一拥而上。

    我心上一抖,也不过一瞬,很快便镇定下来。既然已经势成骑虎,我便只好立开架势、放手迎战。

    若论打架,我尚有一点自信认为眼前这七八个喽啰奈何不了我。

    朝廷吸取前朝重文轻武的教训,这些年来极为尚武,世家大族无不花重金延请武学名师、兵法高手教导子弟。我好奇得心痒,常常去偷看哥哥们练武,有机会便缠着师傅教几招,私下里划划拳、踢踢腿,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几年下来,府里的小厮都给我打怕了。

    先上来一个眯缝眼的大个子,看着膀大腰圆,颇有几分气力。许是见我一身文弱气,他嘿嘿冷笑一声,抡了西瓜大的拳头朝我头上砸来,我侧头一闪,轻巧巧避了过去。一拳刚过,另一拳便接着迎上来,我只觉拳风刮脸,知道不能硬接,凭着身段灵活在场中跳来跳去地躲闪。看这大汉打了几拳,渐渐也能看出一些门道,知道他不过是仗着力气大,拳法倒不见得有什么章法,而且,下盘似乎有几分虚浮,倒是满可以利用一下。

    我卖个破绽,瞅准空当,借了他出拳的力道,反手一推,脚下一绊,大汉向前一扑,“哎吆”一声,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围观众人中有几个高声喝了一声彩。

    我慢悠悠掸掸衣衫上的尘土,拱手一笑,“承让,承让。”

    本想着这些人见我三两下撂倒一个大汉会心生忌惮,灰溜溜逃走,事实证明我的江湖经验还是太浅。

    这些喽啰本是轻敌,好歹也练过几年拳脚,这样的亏如何能再吃,众人齐呼啦全拥上来。我堪堪接过拳脚,好几次险些挨打,渐渐力拙、左右支绌起来。现在才终于发现我学的那几招不过是入门的把式,也就能唬唬人罢了。先前与府里小厮比试,想必也是他们有意让我。

    几个喽啰眼见我露怯,不必说,自是手脚并用、穷追猛打。

    天黑眼花,场子又窄,不一会,我便只剩躲闪招架之力了。纵然如此,背上已挨了一记老拳,痛得喉头腥甜、两眼发黑,只想着三十六策走为上,奈何他们缠得紧,根本逃不出去。香儿眼见我受欺,把手中杂七杂八的小玩意一股脑全扔在围攻我的喽啰身上,冲上来,尖叫着又推又搡,拼命三郎一般,末了死死咬住一个喽啰的胳臂,那喽啰杀猪般惨叫。我见平时柔弱弱的香儿为了我竟这样勇敢,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歉疚。

    眼下这局势真是人仰马翻,要多狼狈便有多狼狈。我手忙脚乱地对敌,余光瞥见人群中忽然跳脱出一白衣男子,轻描淡写地将打向香儿的拳脚尽数接过去,又过来助我,一把把我拉到身后,背对着我,低声道:“离远一点。”

    我见这男子功夫似乎不弱,我若留在场上没准反而是个负累,便退后了几步,拉了香儿,在一旁观战。香儿紧紧拽着我的衣袖,哆哆嗦嗦地盯着我上下打量,“小姐,你没事吧?”

    我抬手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摇摇头,“我没什么事,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香儿憋了很久的两串泪珠子这才欢快地落了下来,抽抽搭搭地说:“我没事……小姐……幸好你没事……”

    我拍拍她肩膀,安抚地望了她一眼,“瞧你,还是这么孩子气,我们好好看看这位见义勇为的大侠怎么打狗吧!”

    我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刚刚被弄乱的衣衫,看向场中时才发现七八个喽啰已横七竖八倒在了地上,现下正哼哼唧唧地惨叫。心下憾然,也不知这白衣公子是怎么做到的,用的是哪一路功夫,当然我也看不懂。

    那侍郎公子见一地的伤兵败将,一咬牙、一跺脚,发着狠,举了拳头便冲向那白衣男子,我暗暗佩服他的这股子勇气,笑喊:“狼崽子发威啦!”

    “打他,打他——”群众受胜利的鼓舞,想必平时也是受这些世家公子欺压得厉害,不约而同地叫喊起来,给白衣男子鼓劲。

    白衣男子不慌不忙,微微侧身一让,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后背,那侍郎公子蓦地腾空,跌出了两丈远,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围观众人无不拍手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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