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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第二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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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

    我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挣扎了一下,发现手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而且嘴里还被塞了什么东西,发不出半点声音。我心里“咯噔”一下,想着难道被那个人活埋了不成?这种事情他未必做不出。

    好在,不久,我便听到了其他的声音。马车轱辘转动碾压的声音、街上叫卖米粮糕点的声音、男女老少说话的声音,听在耳中竟有说不出的美妙。如此看来,我仍旧贪恋着生,虽然,生是如此艰难。

    也不知走了多久,外面人声渐渐没有了,想是离开了市廛。我蜷居在一个狭小黑暗不知名的空间,像是一个方形的箱子,只觉得越来越胸闷气喘,快要死过去一般。这便是真正的苟延残喘吧!

    “排好队,打开包袱,”是一个颇威严不耐的声音。我所乘的马车在这时候停下。

    “过去吧过去吧——”“你——”“包袱里是什么?”“马车里的人出来!”我听着这些声音,大致能推断出已经在城门口,正等候出城。这一刻终于到来了,也好。

    “站住!”有个脚步声由近到远,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急促而迫切。

    “马车里的人下来!”命令的语气。

    “哎吆,官大爷,里面是我家小姐,这……多有不便,”是个中年妇人的声音,跟昨晚上守在蕊初门口阻拦官兵的声音一样,那声音停顿了一下,“这是一点小意思,给官爷们买酒喝!”

    “皇命在身,耽误了公务你担待得起吗?”守城的卫兵不为所动。

    “这……这……”妇人的声音怯懦起来。

    “怎么了?”是一个软糯糯、柔弱弱的清甜声音。不消说,便是花魁本人了。

    “请小姐移步下车,王都进了北漠来的刺客,在下受了皇命要检查出城车辆和人。”卫兵的声音一下子谦和起来。

    “这……刘大人,我们还是下车去吧!”花魁的声音显得万般无奈,柔弱惹人怜爱。

    “刘大人?”卫兵警觉起来。

    “嗯哼,”马车内的刘大人清清嗓子,“正是本官,刘四振,工部员外郎。你们守城统领杨勇杨大人近来可安好?我上月见他,他身体微有抱恙!”

    “托您的福,杨大人已经恢复健康。”卫兵的语气谦卑起来。

    “本官这就下车,方便你们搜查!”

    “不必了不必了,既然是刘大人的马车,无需搜查,请出城去吧!”卫兵殷勤道。

    我暗暗心惊,朝廷一个工部员外郎竟也搀和进来,我不知道他是否知悉实际的情况,也有可能,他只是惑于美色。他若知道实际在做什么样的事,在帮什么样的人……我不敢再想。

    马车又启动起来,走了不知多久,听到门锁开启的声音后,我突然感觉到一片天光照在身上,因为已经适应了黑暗,眼睛被那光亮晃得十分难受。然后——我被人从箱子里拎出来。我努力睁开眼睛,终于看清楚周围的一切。工部员外郎和花魁蕊初的影子早已不见,我在马车里,面前是那个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蓝衫,头上是顶破旧的遮阳斗笠,一身马夫的装扮,只要不抬头,不露出那张不俗的面孔,保管被认作寻常马夫。

    他看了我一眼,眉目微皱,淡淡地说,“你瞧,已经出城了,我说过总会有办法的!”

    我努力吸了几大口空气,胸闷好了很多,只觉得豁然开朗,再看那箱子,盖顶钻了两个小洞,难怪只觉得憋闷,他道是想得很是周到,生怕我给闷死了,“即便如此,我们家、朝廷恐怕都不会轻易罢休,你有把握逃过一路的追兵?”

    “没有。”他很坦率,眸光一闪,眼底是看不见底的深渊,“不过,我会在逃无可逃的时候结果了你,所以,你最好祈祷别那么快被追兵赶上。”

    我心中冷笑,只是经过这一日一夜的折腾全身乏力,已经没有力气跟他斗嘴对抗。只缩缩身子,倚着车厢,闭目养神。那个人则去车厢外驾马,当了我的马夫。

    到中午的时候,那个人喊了几声“吁”,把马车停下,进了车厢。递给我一只硬馒头,我接过。一面看着车厢外单调的景色,一面啃那馒头。郊外风景还可以,还是满满的绿意,只微微透露出一种繁盛已久的衰败。许是到了秋季,再浓艳的绿也要褪色了。馒头很冷很结实,连咸菜都没有,简直难以下咽。我想着此刻若是在家,正赶上秋季进补的时候,母亲除了关注我的衣饰发型,在膳食上也十分留心,到了这个节气,每日里就会额外增一例应季的汤品,像是红枣山药排骨汤、白茅根雪梨猪肺汤、无花果菜干瘦肉汤、花生枸杞山药粥,都是寻常的食材,但经阿专一捯饬,色香味俱全。我呢,还有小灶候着,一入冬,便有一碗冰糖燕窝做宵夜,有一阵我看到燕窝就想吐,便全赏了香儿。

    “抱歉了,千金大小姐,只有这个,没有山珍海味,其实偶尔吃一吃体察一下民间疾苦也是不错的,免得参鲍吃得太多,肚子里太油腻!”

    我顺着他的意思自嘲:“是啊,民脂民膏吃多了,粗茶淡饭正好刮刮油!”

    罢了罢了,身为囚徒还能吃到白面馒头,想想也是不错了。许是真饿了,我竟然将一整个硬馒头一点一点吃了下去。咂咂嘴,喝了几口水,送下肚去。

    又走了一程,夜幕挂下来,繁星闪现,像是瑶池仙子晶莹的泪珠。遥遥看见不远处有处灯火,很黯淡,但毕竟是灯火。我们下了马车,敲门借宿这荒郊中唯一的人家,四野静穆,远处传来几声夜枭的怪叫,气氛多少有些诡异。

    敲了好半晌门,终于有个颤颤巍巍的老者拄了拐杖来为我们开门。老者打开门,缓声道,“谁啊?”就着月光,我抬眼望去,老者面目慈祥,须发皆花白,看他衣着打扮,虽清贫但看得出很是整洁。

    “老大爷,我们是过路人,误了客栈,希望能在贵宝地借宿一宿。”那个人语气极为诚恳。

    “哦哦,出门在外,自是不易,看你们这样子,是小夫妻吧?”

    “正是,这是拙荆!”他说着,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我挣扎,却被他攥得更紧。

    “好久未见容貌这样清秀的小娘子,哪里是拙荆,小兄弟,你有福气啊!”

    “多谢多谢!”那个人陪笑道。

    老者将我们引入家门,小院小而破旧,院墙上裂了几道大缝,像个丑巴巴的笑,两三只母鸡被散养在院子里,也不怕人,正悠闲地踱步。院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安置得井井有条,一眼望去,就连柴房里的一小摞干柴都码得整整齐齐。

    “老婆子,贵客来了!快准备晚饭!”

    便有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奶奶开门走来,慈祥的笑意就隐藏在她的皱纹里,岁月的神奇之处在于通过皱纹,让所有人都和善起来,“这是谁呀?我老婆子眼睛不好,认不出来了呀?”

    “是过路人,错过了客店,来我们家借宿一宿。”老者解释。

    “哦哦,快请进,我去弄菜!”老奶奶手脚麻利地去了灶上。

    “我……我去帮忙!”我赶忙说,蹦跳着便要奔过去。

    韩风一把拉住我的腕子,“当然,夫人去帮忙是应该的”,他微笑着看向我,接着俯下身来,在我耳边吹气,“不要做出连累别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哦!”我心里顿时毛毛的,脸色僵住。

    “我去卸马车。”他自顾自出去了。

    我在老奶奶的指挥下,笨拙地洗菜、择菜,一小把菠菜叶子已经发黄,她还舍不得扔,唠叨着说,“看着不起眼,奶奶煮出来就好吃了。”

    我点点头,微笑着看她,“奶奶你高寿?”

    “老婆子今年七十五喽,黄土埋了半截,小鬼很快来叫去见阎王了!”老奶奶边干活边自嘲道。

    “奶奶别这么说,您身子骨还这么硬朗,一定能长命百岁!”我突然觉得能活到七八十岁,儿孙满堂,长出皱纹和银发真是不容易,是天大的福气吧。于我,大概是没可能了,心下惨然。

    老奶奶手脚麻利,在自家灶上更是得心应手,我帮忙洗了菜就杵在一旁干看着,再插不进手。

    “小娘子,看你这嫩生生的手,不像是干粗活的命啊?”炒菜的当儿,她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遭,神色狐疑。

    我暗暗佩服,这奶奶老成这样,一双眼睛倒是很亮。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蓝色粗布衣服,土里土气,膝盖处还有两个青色补丁,与我这一双白嫩嫩的手倒真是不协调。

    “不瞒您说,家道中落了,以前倒的确过了一段风光日子,现在……”我讷讷,“现在也是过一天是一天吧!”

    我现在是尽量不让这对善良普通的老夫妻牵连进来,本来还想着没准他们能帮忙传个话,但自从韩风说了那样的话——哎,我的个性,终究还是太软弱。

    老奶奶咧嘴一笑,本来是门牙的地方黑洞洞的,“你那小郎君对你不错吧?看样子真是一表人才呢,我那儿子若是活着,孙子也该这么大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立时想起了大哥,心中大恸。原来这笑呵呵的老奶奶竟也有如此伤心事,不知如何接话,只局促地看自己的脚,竟还是昨天穿的那双锻鞋,现在已经脏兮兮的。

    饭菜很快准备好了,一个凉拌小苦菜,一个鸡蛋炒菠菜,一小碗黑乎乎的咸菜,主食是地瓜窝头。大家围坐在炕上,老奶奶将热乎乎的窝头分给每个人。我咬了一口,虽然入嘴就觉得粗糙,但味道很甜。菠菜里虽然盐和油都不够,但有鸡蛋搭配,炒熟了也并不是难以下咽。看两个老人的衣着和屋里的摆设就知道,鸡蛋并非每日都吃得上,大概是特意用来待客的。

    想不到这就是平头百姓日常的一粥一饭。在我们卫府,连下人都不吃地瓜面的窝头,也许真应了那句话——人比人,气死人。而我也第一次开始考虑我父亲也许真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不然就靠明面上那点官俸,怎么维持一大家子奢华的生活。我开始重新考虑我所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从未想过的事情。

    “吃啊吃啊,仔细一看,这小两口长得真是俊俏啊,”老奶奶笑呵呵地不住让菜,顺手把一筷子鸡蛋夹给老爷爷,“老头子,你年轻的时候也这般好看呢!”

    须发花白的老爷爷脸色有点不自在起来,“老太婆,几十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别是记成你的阿牛哥了?”

    老奶奶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嘴角却仍带着那抹笑意,“老头子吆,也不怕客人笑话,还在吃你的陈年旧醋?”

    有丝甜暖爬上心头,想来,这是我被迫离开家后,第一次感到温暖。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可爱的老人家,那种流转于二老眼中的温柔情谊,那种相依相伴的敦厚踏实,不知道这世间有多少人有幸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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