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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第一日(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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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位姑娘应声而动,极热情地贴上来,簇拥着我俩上楼。姑娘们的香闺都在二楼,只那花魁蕊初独个儿占了三楼偌大的地方,往来的也只三两个端茶送水的半大丫头,清净得多。我选的三位姑娘自是将我引到了二楼,又有个极伶俐的小丫头红儿引子文上三楼。临别,子文朝我睒睒眼,在我耳畔小声道:“贤弟,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辜负了三位如花美眷!”又浊浊笑了两声,神情惫赖。我被他笑得老大不自在,心里窝了把火,回敬道:“彼此彼此!”

    我心里像揣了面鼓,那鼓乱敲着鼓点,也不知事情该如何收场,现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进了不知哪位姑娘的闺房,三美将房门一关,我更觉气氛尴尬,不知不觉额上已出了一层薄汗。好在三美极会察言观色,大约只当我是有钱人家的年轻公子哥儿,初涉风尘,脸皮子薄。屋里热,罩衫有些穿不住,三美奔上来要服侍我宽衣,我自然死活不让。不一会子,便有小丫头送了毛巾热水进来,三美服侍我擦了脸,众人这才坐定。

    环顾四周,见这房间轩敞,装潢得更是古朴雅致,香炉里燃着不知是什么香,味道清雅,想是不菲。顾不得春寒料峭,姑娘们早着了春衫,那衫子轻薄、颜色绚丽,被红烛一照,隐约能窥见三美的香肌玉肤,撩人得很,只可惜对着我这位假公子,不过是对牛弹琴。三美叽叽喳喳把我恭维了一番,我含糊应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花酒就摆上来了,果真是十两银子一桌的品色,七八个菜肴色香味俱全,酒是三十年的绍兴花雕。

    折腾了这么久,我也有点饿了,开始动箸,这萱草汀的菜肴滋味别具一格,我吃得兴起,渐渐抛开方才的局促。“公子,奴家给您倒酒了!”海棠姑娘款摆莲腰,斟了一满杯酒,纤手捧上。若兰、香草二美忙着为我布菜,极是温柔殷勤。

    “公子,奴家姐妹敬您一杯,公子初次光临就选中了我们,奴家真是感激……”海棠姑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得妩媚,“奴家先干为敬咯!希望公子日后能常来看奴家姐妹。”我心中感慨,果然是温柔乡,无怪乎青楼成为王都中产以上男人夜生活消遣的主要场所。在这种地方,哪还用看老婆脸色,听孩子哭闹,男人重做回动物性的男人,被众星捧月地崇拜着,我若是男人,也乐意为之。看野史的时候发现,前朝某位皇帝为了去青楼会某位叫“师师”的花魁还特意挖了一条从皇宫到花魁卧室的地道。我当时很疑惑,何不将花魁娘子接到宫里,走地道多不方便。现在了悟了,男人要的就是青楼里那种甜靡靡的氛围,皇帝陛下自然也不例外。

    这样想着,不觉端起酒杯,啜了一口,那酒橙黄清亮、琥珀一般,入口更是醇厚芬芳,并不十分醉人。

    夜已深,萱草汀及附近一带的青楼仍很热闹,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红彤彤的大灯笼缀在墨黑的夜色里,像极了深海中的红玛瑙。那一弯弦月寂寂悬在夜空,像一只半睁半眯的眼睛,极冷静得旁观人世的繁华与孤独,这样的月,看久了,让人生出淡淡的惆怅,不管那人是快乐的还是苦痛的。

    我饮了两杯,蓦地想起上次喝醉挨打的事,便不敢再喝。一眼瞥见房间的墙上挂了一把琵琶、一把奚琴,墙角还有一架极精致的瑶琴。

    “奴家为公子抚琴助兴可好?”若兰姑娘温声道。

    “那好极了,多谢姐姐!”

    若兰姑娘便去取琵琶,轻拢慢捻地试了音,正要弹,不想就在这时窗外飘来悠悠的乐声,香草起身去关窗,被我制止了。那琴声清雅,听在耳中很是受用,我于是停了箸,专心听曲。一小段前奏谈完,一个女子清婉的歌声响起,唱的是《诗经》里一首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歌声与琴声契合得美妙,如黄莺出谷,如山泉流水。

    唱到最后那清甜里沁出莫名的忧伤,真叫是柔肠百结。众人听得入神,竟忘了用酒菜,更有在座的姑娘被牵动身世之苦,动容拭泪。一曲终了,余音犹是绕梁。

    音乐方面我小有涉猎,知道这奏曲歌唱的女子音律修养很是不俗,想不到这烟花之地竟有如此境界的高人,于是问,“这曲子可真美,姑娘可知道唱歌之人是谁?”

    “公子不知,那便是我们这儿的花魁蕊初姑娘了,姑娘色艺双绝,奴家姐妹是比不上的,”若兰道,“这首曲子是姑娘亲自谱曲,倒是轻易不弹的,看来那位赵公子深得姑娘爱慕呢!”

    若兰又弹了会子琵琶,撤下酒席后四人玩了会骨牌,众人嘻嘻哈哈玩得也爽快,这样不觉到了后半夜。我不小心打了个呵欠,三美道,“公子,时辰不早,奴家服侍您就寝吧!”说着便将我半扶半推地逼上绣床,那绣床甚是锦绣,桃红帐幔飘飘摇摇地披挂下来,锦被上绣了色彩明丽的鸳鸯戏水。我那时已是微醉,由着她们摆布,横躺在绣床上吚吚呜呜哼唱刚学来的小调。

    “公子,奴家为您宽衣!”

    便有七手八脚落下来为我宽衣解带,手法娴熟而温柔。一双酥手在我身上游走,我只觉痒痒的,咯咯笑起来。电光火石间,我打了个激灵,跳下那花床,胡乱理一理衣服,夺门而出,一气跑到了大街上。刚才那一惊一乍,身上已出了层冷汗,被后半夜的风一吹,凉津津的不自在。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有几个东歪西倒的醉汉经过,嘴里说着什么胡话,有一个还差点撞到我身上,我心里一阵厌恶,越发觉得那夜过得荒唐。

    现在看来我所在的地方便是萱草汀蕊初姑娘的闺房,想不到是以这种情形故地重游,也想不到稍后竟见到了花魁蕊初,而且——没花银子。

    我猜官差大哥事后肯定没有后悔进花魁的房间,大约未进门之前已存了几分绮念,毕竟若是在平时,见一眼花魁可是耗资不菲,而且即便有钱也未必得花魁的待见。我那时在帐子里,听脚步声估摸大约有五六人鱼贯而入,又有刀枪的“嚓嚓”声,官靴的“笃笃”声,气势颇为汹汹。

    官大哥们进了门,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似乎一个个屏息凝神,静观着帐子里的一切。粉色半透明的床帐微微颤动,两个人影映在那床帐上——以一种极特别的纠缠姿势。床帐微动,人影微动,特别的喘息声,“啊——”一声女子的呻吟恰到好处地传出。

    官大哥们又观望了一会,毕竟,在当时,商业化生产春宫产品还不太现实,此类活春宫大约也只能在自己家捉奸时才能有幸观赏,只是,女主角多半是自家老婆,男主角多半是别家男人。

    官大哥们终于觉得应该有所行动。行动起来就显得个个奋勇争先。为首的一个小将把床帐一把掀开,喝一声“官府查案”,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图景,可以说,颇为,呃,香艳!一霎时,满室的春光旖旎。

    虽盖了锦被,男子仍有半个背裸露着,他身下的女子露出香肩,一脸惊惶的晕红,急忙把脸转向里侧。那小将放下帐子,结结巴巴地说:“打扰打扰,对不住,那个……可有发现可疑的一男一女,女子一身红衣,被男子挟持……”

    我从官大哥的问话中看到了极为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们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人。仅凭“一男一女,女子一身红衣,被男子挟持”这样模糊的线索是很难达到目的的,因为我若换一身衣服,或跟韩风分头行动,或三人一起行动,或我与韩风装作很友好地在滚床单等等,以上的条件便都不符合。而且听他们的话头,我可以推测,皇帝陛下对这件事不见得上心,也不能说不上心,我的意思是,他没有向任何人交代我身为皇妃的身份,若是王都皆知皇妃被掳,怕受牵连的、想邀功的肯定已经将我藏身的线索献出去了。事情其实很简单,一句话便可调动全王都的人找回我,可惜皇帝陛下行事太过保守。这一点其实从他对待北漠的态度上就可看出,按照常理,老子、亲娘、兄弟姐妹都被蛮人掳走,供其奴役凌辱。一般人大概都会生不如死,意欲生啖其肉之类。我们这位皇帝陛下却是很坐得住的,登基之后南迁王都,遥尊被掳到北漠的生母王氏为“和宣太后”,至于接回前太上皇老爹和前皇帝大哥之事,一概不提。后韩飞将军率二十万军北伐,眼见要把蛮人赶回老家,皇帝陛下坐不住了,连发十二道金牌召韩将军回王都。如此,功亏一篑。

    关键时刻,他还是将自己有没有戴绿帽子看得更重。我猜他心里没准在想,找回来便找回来,找不回来也罢了,反正全国的女人理论上都是他的。

    “没见过。”男子淡淡说。

    “四处看看有没有人!”小将下令,于是众人在床底、桌子底和衣柜里寻找了一番,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有。

    “打扰了,告辞!”

    官大哥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的希望片片碎裂。这出春宫戏我有幸做了女主角,男主角兼导演是韩风,特别的**音效是我被他捂住嘴巴,在挣扎间发出。如此的阴差阳错,如此的恰到好处……

    半夜醒来,我在朦胧间听到这样一段对话。

    “韩大哥,你可想好了?这样大的事情实在危险得很……”女子柔美甜润的声音,光听声音就觉得应该是个绝代佳人。

    我微微掀开帐幔,就看到一个背影窈窕的粉衣女子纤纤的玉手攀上韩风放在桌子上的手臂,自然得像棵藤本植物攀附触须所及的枝干。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韩风没避那玉手,端起茶碗,呷了口茶。

    “蕊初倒有几个朋友可以出一点力,我想,只要你肯放了那位……他们是可以帮你远走高飞的,蕊初愿意跟韩大哥一起浪迹天涯!”花魁的另一只手也攀上了韩飞的手臂。从我这个方位看去,当真郎情妾意、耳鬓厮磨。

    我吞了口口水,觉得这一幕似乎是不该瞧的,这种花前月下、依依惜别的场景,当事人肯定需要一点私密空间。可他们大约忘了我还在床上,还有两只耳朵。即使不想听,那声音还是传进耳朵里。

    “蕊初,谢谢你,只是……我不能再连累你了,明天我便出城去,至于带着她,我自有我的理由。”极温柔歉疚的声音,我一度怀疑这声音的主人并非那个人。

    “大哥……”花魁娇喘了一声,“难道你还……”

    一声陡然抬高的“蕊初——”打断了花魁刚刚的话头。“你我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人,能相遇相知却不能相守……”花魁语转幽咽,“韩大哥的血海深仇我也多少能猜出几分,蕊初又何尝没有仇恨,我那时候爹死娘丧,兄弟姐妹失去下落,自身又深陷风尘,何尝不一心想着复仇?只是这些年来,我却把仇看淡了,我也曾想过九泉下的父母大约是不高兴的,但我却反而开心许多。大哥,你听我说,活着的人远比死去的重要!”

    “够了!”那个人语气愠怒,近乎咆哮。

    “对不起……”花魁惊怕歉疚地啼泣起来。

    “不怪你……是我不好。”重又是温柔歉疚的声音,“你好好的,遇到好男人便嫁了吧!”

    “不……我会等你!我知道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可无论如何,我会一直等你的!我总会等的……”花魁语声坚定、掷地有声。

    如此郎情妾意、生离死别的一场戏连我这个人质都被感动了,而没有大团圆结局观众是不会满意的。为了观众们的满意度和幸福感,我霍然起身,下地。

    花魁听到声响,回头看向我,我看到一张绝美的脸。跟常人一样,花魁自然也长着眼睛鼻子嘴,但五官的布局让人看了就觉得说不出的舒服。怎么形容呢,我以前觉得我的好朋友高芷若高姐姐最美,甚至觉得纵然西施貂蝉再世也不过如此。但现下见了这张脸、这神情、这体态,就觉得高姐姐的美貌还是比不得这位美人。高姐姐美则美矣,但若二人站在一起,她定然会黯然失色。可见,美人最怕的便是比较。

    花魁神色变了变,由微微的惊讶到淡淡的羞赧,大约是被听到了女儿家隐藏最深的心事,略有些苍白的脸微微晕红起来。她脸上犹自带了泪痕,长长的眼睫上一颗极细小的泪珠在微微摇曳,黛眉微蹙,极黑极亮的眸子里蒙了一层淡淡的水雾,这样一种柔弱的哀愁,大约能激发绝大多数男人的保护欲。

    我专注地盯着花魁那张美丽的脸,一时竟忘了想说什么。

    “偷听别人讲话果真是你卫府家训?”那个人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掳人妻女果真是你韩氏门风?”我自然不肯示弱。

    “你……”那个人似乎有些气结,没了下文。

    我看到花魁微张了粉嫩的红唇,神色间似乎有些诧异。

    “蕊初姑娘见笑了,”我打个哈哈,“能一睹花魁风采真是三生有幸!”

    “蕊初才是,贵嫔娘娘。”语气冷淡,她口里说着贵嫔娘娘,身子却未动。

    “蕊初姑娘这样口是心非不太好吧……”我清清嗓子,“既尊称我一声‘贵嫔娘娘’,应该还自认是我朝子民,既自认是我朝子民,又为何助纣为虐,犯下这等诛九族的大罪?”话锋一转,所谓谈判技巧,顶要紧是要巧妙陈情利弊、恩威并施,“不过——当然也不是没有将功赎罪的法子,如蕊初姑娘刚刚所言,只要韩公子肯放下我,我愿为他向皇帝陛下求情,确保朝廷不再捉拿他。我卫雪虽是女子,但向来说话算话。如此一来,海阔天高,大家相安无事。姑娘也可跟韩公子双宿双飞,玉成一段佳话!不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怕迟早有一天会查到蕊初姑娘头上,到那时我不见得能说上话了,而且,恐怕这偌大一座萱草汀成百上千人都会受到牵连,蕊初姑娘是聪明人,如何选择我想不必我再多言!”这话名义上是对花魁说的,实则说给韩风,让他知道牵连甚广,宜及早收手。

    “我不怕死,九族之内恐怕也只剩下我一人,要杀便杀好了!至于其他人,她们压根不知道你的身份,就算知道,为了自保,恐怕也不会泄露半个字。我们都不会成为韩大哥的负担,韩大哥做怎么样的选择,蕊初都会尊重。卫小姐所说恕蕊初不能从命。”

    眼见花魁一脸的视死如归,我放弃了这条路线。也终于知道韩风欺骗无知少女的功力有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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