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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 原来山上有此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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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卢南境,群山之中。
  
  秋夜渐深,篝火一旁气氛萧杀,虫不敢鸣。道家老者身旁那头野鸡除了生了一双长眉,其余与普通野鸡并无二致。只是眸子金灿灿怎么看都奇怪,满是玩味。
  
  少年渐渐从惊魂未定中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当下的举动有多可笑,慢慢放松。刚要习惯使然摆出一幅诚惶诚恐的弱者样子出来,想了想,什么也没做。
  
  野鸡继续啧啧有声:“不容易,居然差点让你逃脱了一次,我固然没怎么用心力,但要是让你一个刚刚心门大开的凡人从我布的景儿里跑了,爷爷我的脸可就丢尽了。”
  
  老人道:“跟谁称爷爷呢?”
  
  野鸡勤点头,“您是爷爷,您是爷爷。”
  
  老人点头附和道:“心猿意马,也怕信马由缰。”
  
  少年回忆了下,是自己与绿珠洞房花烛夜时,突然感觉哪里不妥,就往自己腰间片刻不离身的蛐蛐笼摸去,手还没摸到,心里就已经开始生疑。
  
  就像人在梦中有时会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一样,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就是在某一刻心中明白。那份疑心一旦有了,就再也消抹不掉。能不能摸到其实结果都一样,若少年不疑有它,只要心念起,幻景中自然会有一个蛐蛐笼子挂在腰间。
  
  并非凭空变幻,而是心中“有”,那便会“本就在那处”。
  
  穷惯了的少年贪财,但贪财有贪财的好处。
  
  人的心念有多快?仅仅在手向腰间摸去尚未伸到的那片刻,少年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告诉自己要“醒来”。
  
  只是当时的恍然“醒来”,不过是脱一梦入另一梦而已。
  
  李明蔼到现在仍心中打鼓,与平时做梦还是不同,方才所见所闻,历历在目。少年此刻很想用余光瞥一眼后腰蛐蛐笼子,又怕被野鸡和老者看出端倪,死守心防,强迫自己“想都不去想”。
  
  长眉野鸡嗤笑一声,老人只是微笑,浑然不觉。
  
  火上的水又彻底沸了,李明蔼迟钝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现实里,端起锅子放到石头上放凉,待一会把熟水装入水囊中留作明用。
  
  少年蹲着身子看着锅里的水回忆刚刚情景,越想越觉后怕。怪不得梦境里有好多处与实际并不相同的东西,比如人来人往的临淄城里的园子怎么会有野鸡夜啼?比如一路与老人行来老人明明是骑鹿怎么会乘鹿车,真正的仙家宗门怎么会用凡间贫苦少年见都没见过的金元宝?比如“整座小庙成精”源自幼时自己和阿庆夜宿古庙时的一个臆想,而老狐拜月的故事其实以前听坊间的说书先生讲过。
  
  一切合理与不合理都来自于现实。
  
  相由心生,象由心生。
  
  然后少年越往前捋越吃不准了,心下惴惴,抬头问:“老先生,最早您与我说名实道理的时候也是假的吧?”
  
  老人答:“那倒不是。你进入幻景之始,是我托辞离开你身边的那会,彼刻以后才都是虚妄。”
  
  李明蔼点点头,恍然道:“那会远远听到一声极响的野鸡的叫声,想必是这位神仙大人施展了法术。”
  
  而且应该与它吞吐出的烟雾有关
  
  不知为什么,少年感觉野鸡听完脸色突然有点尴尬。
  
  不知多久,少年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
  
  天放晓,野鸡不打鸣。
  
  没有了白鹿代足,老人与少年一同步行,身前一只野鸡不情不愿的引路。温姓老人看似年迈却步伐矫健,赶路速度丝毫不输系着硕大包袱的李明蔼。
  
  有了地头鸡的带路,朝食就很容易打发。稍稍找寻就能找到几株少年不认识的野果,剥开外壳,吃起来就像熟稻米,却满口生香,肚子也一点不饿了。
  
  此处或许毗邻城镇,翻过一道山梁,已经可以看到有人修建的简易山道。一直不紧不慢行路的老人突然停下脚步,拨开道旁一个石壁上垂下的藤蔓,李明蔼好奇探头,石壁上面刻着许多句诗文,看日子已经有些年头了。
  
  野鸡也蹦蹦跳跳回头,昂首挺胸。
  
  老人缓缓念道:“霹雳震谷裂空山,碎雹弹射千冰丸。不暇回首计行止,鞯辔濡湿下执澜。马蹄斜窜频倾侧,几几下堕深崖间!那会蒲公尚年轻,看你把人家给吓的。”
  
  野鸡个子矮,使劲仰头观壁,满口不屑,“本以为会是个儒家读书种子,没想到诗文却写的如此烂。不吓唬他吓唬谁?”
  
  老人轻踢一脚,“忘恩负义的小东西,没有他的身后成名,能有你从淫嗣成今日一山正神的身份?”
  
  野鸡扑棱棱翅膀躲开,嘴上争辩:“一码归一码。他蒲留仙写故事固然好,但诗文确实平平。要不是他一书助我职位封正,我连他这些诗文都不让留!平白污了眼睛。换你自己家总挂着你看不上眼的字画,你不糟心?”
  
  野鸡踱步道旁,陷入回忆,“要说能入得了眼的句子,倒也不是没有。蒲留仙一生多次过我奂山,独独早年一句‘暮雨寒山路欲穷,河梁渺渺见飞鸿。锦鞭雾湿秋原黑,银汉星流野烧红。’写的还是不错的。”
  
  老人唾祂一口,“好个屁,这两句不是当时你现身吐雾遮山,强行逼他写的?”
  
  野鸡嘿嘿一笑。
  
  诗句中“锦鞭”两个字,其实指的是野鸡身后的长尾。
  
  少年也忍不住插话,问:“你们说的蒲留仙是谁?很有名吗?咱们现在是在哪?”
  
  野鸡陡然变色,“孙贼!你不知道我大奂山?”
  
  翅膀拍地,却有拍桌声。
  
  老人挑眉,“跟谁叫孙子呢?”
  
  野鸡低头:“我是,我是孙子行了吧!”
  
  老人给少年解释,当下所在的地方名叫奂山,方才提到的蒲留仙故乡则是相隔不远处的洪山县。蒲留仙这个人一声仕途不顺,几次赴大卢京城科考都不幸落榜。这人生前不得志,死后却因为一部记载“天下所有奇闻异事”的《鬼狐书》而名传天下,奇幻诡谲,又针砭时弊,备受市井喜欢。其间提到的一篇记载山中有幻景的《山墟》,提到的地方就是奂山。而所谓“山墟”幻景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这位野鸡大人。后者地位也因《鬼狐书》的暴享大名水涨船高,从一介淫嗣而被穆岳山君封为此地山官。
  
  区区数百字,可定一山神位,文人笔墨厉害之处,就在于此。
  
  李明蔼想到白鹿分别时提到的“与前面山官不睦”,心下了然。
  
  老人道:“你可别看小看这小东西,真论下来,它也算是带了些蛟龙血脉,只是非常淡薄罢了。它的真身应该叫做‘蜃龙’,乃是蛇与锦鸡交-合而生,而后机缘巧合,卵得春雷相击埋入土中,经历数百年才能变出这么个玩意儿。平时看着就是个野鸡模样,再给它修炼个几百年,让它在入冬三侯天入海化成大蜃,吐一气能化万里宫殿楼宇。那个时候就连我都不敢惹它了。”
  
  少年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位野鸡神仙的眼神为什么这么瘆人,原来仔细看去,野鸡的眼中是蛇类一样的竖瞳。
  
  沉吟一下,躬身一礼:“多谢山官施术,助我净心。”
  
  “屁嘞!你我非亲非故,你没运没财,我闲的蛋疼想来弄你?是这老头把我绑来的!”野鸡愤懑不平。
  
  少年愕然。再回想当时那声远远凄厉叫声,就怎么听都不是那味了。
  
  老人拿脚点点野鸡脑袋,“怎么着,托你办点事,还不满意?”
  
  野鸡猛的跳开,方圆几里空气瞬间凝滞。怒吼:“温常公,你不要欺鸡太甚!”
  
  紧接着就见野鸡的整个身躯像是被绑住,倒吊着直升入极高处,变成杳杳一个黑点,然后急坠而下,一头扎进不远处的山谷里。轰然巨响。
  
  天地恢复爽朗。老人与少年继续行路。
  
  过了好一会,一头长眉野鸡灰头土脸,默默从谷中爬起来跟上。
  
  方才那一刻,这位一山正神身体半点动弹不得,口与翅都动弹不得。落地之后,身上修为直接被剥落五十年!
  
  翎羽凌乱的山官大人默默絮叨:“我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老神仙。”
  
  中间话语停顿,因为某神仙微笑看它一眼。
  
  李明蔼还是开口问道:“老先生,昨夜幻景里面,到底是我梦见了您,还是您进了我的梦?”
  
  两者看似差不多,实际大不同。第二个“梦”里,有些事少年太怕被人知。
  
  老人笑道:“梦中其人所说言语是我说言语,但我人在梦外,你梦里真正想到见到了什么,我和山官都不清楚。”
  
  李明蔼直视老人眼睛,眼中冷色凝而不散。
  
  经历了昨晚的大起大落,少年已经明白,对待面前的老人,即便是稍有过火的恶意揣度,也好过小家子气的遮遮掩掩。
  
  良久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逐渐亮起。
  
  温常公笑着点头:“没错,梦中我说的话都做数。你如果能脱了旧藩篱,我就能教你一步步踏上大道。如果你不肯剥衣,尤其是醒来后如果还是一副惺惺作态,你随我这一趟南行,就是两个天地。”
  
  李明蔼按捺不住心理的喜悦,“当真?”
  
  老人道:“说吧,先问什么?”
  
  少年人停住脚步,闭上眼睛,过好一会,李明蔼问:“什么是修行?”
  
  老人脚步并不停下,只是步子慢了下来:“就如人吃饭喝水,食谷者智,食肉者猛,食气者长生,没什么分别。”
  
  少年快步跟上问:“那修行怎么分境?”
  
  温常公摇摇头,“三教与百家,自从方术普世以后各家有各家的修法,怎么会有什么统一的分境?云头相逢就互报境界,包括什么越境杀人,不过是市井间的说书先生们为了听者便于理解的附会、加上些山下凡人的想当然而已。你家门口的铁匠会拿自己的打铁技艺和学堂的教书先生比拼读书功底?”
  
  “如果说单论杀伐战力,你何尝听过真正的江湖武夫见面先论修为?更别说这百花齐放、修法各异的山上世界了。”
  
  李明蔼默然。
  
  但凡有人的地方世事都只会愈发变的复杂,修行者们也是人,怎么会用那么想当然的方式去比较高低。
  
  原本我们好多的习以为常,都不过是行外人的理所当然,与行内人的懒得解释。
  
  老人看着少年的脸色,又道:“当下之所以能有三教百家的大放异彩,都要归功于最早的方术普世。方术这个名字,原本是在武夫大行其道时候世人对的蔑称,修行人自己的称呼应该叫做炼气。炼气士在万年前与武夫争夺大道的那场‘山野之争’中获胜后,才与各家各教的心性学问结合,衍生出了这万千大道。各条大道各不相同,有些学问甚至心性相抵,但无论三教正法还是旁门小道,走到极致都有机会登顶。所谓‘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所以,我可以说一个最古老的炼气士分境方法,只不过与你们市井间流传的那些说法不同,仅仅代表对天地的掌握程度,并不能代表杀伐能力,更不能见面互报一下境界就排高低。李明蔼,接下来我只用自己的方式给你解释,不见得完全准确,但是便于你理解。”
  
  李明蔼停住脚步,正色点头。
  
  老人道:“天下万千修法,其实一言以概,都可以分为‘意’、‘象’、‘力’三类。最早的炼气修行,就是先修力、后修象、最后修意,循序渐进。”
  
  “人的身体就像一个布口袋,想装进去东西首先要把口袋检查的仔细、缝补的结实。因而所有炼气术,在正经的服气修行之外都辅佐有相应的健体法门,这也和当时武夫大行其道有关。所以至今道家依然留有有‘修性不修命,万劫阴灵难入圣’的说法。但武夫与炼气士的侧重还是不同——李明蔼,学堂的韩先生有没有教你们健与康两个字的区别?”
  
  少年讷讷挠头,“先生或许讲过,但我缺堂实在太多。”
  
  老人笑笑,“健是身体强壮,筋骨有力。康是气脉宽广,血气充壮。武夫入道,两者必须兼而有之,炼气士就更看重后者。炼气之前,需要先自察身体,这个阶段被称为举烛照身,幡然内视,所以叫做烛照。”
  
  “烛照之后,就需要引气入体,拓气脉开窍穴,这叫通幽。”
  
  “窍穴足够多时,需要做到将体内的气息引出体外沟通天地,做到大的循环,并从体内找到适合自己的山根与气海,这个阶段叫做搬山水。”
  
  “再之后,就要以体内山水相济,自生水火结金丹。烛照、通幽、搬山水、金丹,这四个阶段,可以简单理解成修力,没结成金丹之前大抵相同,无非吃食多寡而已。”
  
  温常公低下头,见到野鸡也仰着脖子直愣愣听的入神。
  
  老人踢它一脚。
  
  奂山山官大人这才后知后觉,连忙吐出白气,配合老人言语演化出一幕幕神奇景象。
  
  老人继续道:“金丹之前,都是欲外先修内,在人体内做文章,金丹以后,就需要往‘外’走。师法万物,以气拟象,从而生出万千法门。早期的炼气士都避居山中或海外,拟象无非日月星辰、飞禽走兽,后来方术入世,与三教百家结合,才真正变的大放异彩。比如原本极重视武夫炼体的兵家,就因此研究出了极其克制普通炼气士的军阵。比如最早圣人造字、画符,以及佛道两家的真言,都是拟万物之形与声,从而于人力之外借天地伟力。”
  
  山官大人这会非常忙活,体外白气之中,朦胧显化出万千士卒打扮的野鸡,挽刀执矛,在将领野鸡的指挥下,纷纷聚拢变化阵型,沙场上空则气聚成象,不断有长蛇、虎豹逐渐成型,栩栩如生。又有打扮高古的野鸡做思索状,执树枝画地,写出无数古体文字,继而天雨粟,鬼夜哭……
  
  少年大开眼界。
  
  “但是仿外终归修内,放在自身修行上,就是要打破体内原有格局,修人身如小天地,根据对万物理解不同,从而结出自己不同心境,直至小天地落成。”
  
  “见天地,见众生,然后就该见自己。小天地成需要破心关,如果迈过去了,就能心念举烛出藩篱,在身外结自由身,炼神返虚。这几个推倒重建的大阶段,分别被称为乘舟、观海、推山、赤子。”
  
  少年眼睛死死盯着奂山山官演化出的幻象,有野鸡盘腿而坐,闭目内视,体内心神结成山川江河,甚至日月星辰,俨然一个小世界。心神小野鸡却在一番思索后尝试飞出这个自己打造的“天地”,从而山翻海覆,终于得脱,一只浑身上下不着片羽的小野鸡,与仍在原地盘腿而坐的大野鸡相对而视。
  
  少年目不转睛,人并未被白气包裹,心神却依然沉浸其中,口里只问:“然后呢,然后呢?”
  
  老人道:“然后?你不是见过了吗?”
  
  少年如遭雷击。
  
  李明蔼抬头:“修象之后是修意。剥衣过市,赤子登楼?”
  
  老人满意点头。
  
  少年跌坐原地,陷入沉思。
  
  昨夜幻景之中,李明蔼在云头中被老人一指点落,再转念时已经回到了临淄城,赤身裸-体,行走在街头。又在闹市中看见一座高楼,登楼之后又登楼,终于在顶层遇到一个人。那人自称也是自己,还称登楼的自己是“屍”。
  
  韩先生在学堂讲“礼”时,曾说过古体字的指向性极强,比如“尸”与“屍”就是两个字,前者其实代表祭祖礼仪时扮演先祖的活人,后者代表人死后遗留下的躯体,后来才简化混用做一字。
  
  修力见天地,修象见众生,修意见自己。
  
  幻景里的自己对自己说“为什么齐奶奶选的是你们两个?由始自终,你俩的选择,真的是自己的选择?”
  
  所以,这才是心底里的自己想对自己说的话吗?
  
  温常公看着眉头逐渐皱起的少年,轻轻摇头。
  
  一旁辛苦吐气的山官大人停止演练,碎步走到老人身旁,与老人并腿而立。
  
  野鸡问:“道君之所以改道途径奂山把我捉过来,就是想借用我的天生神通,让这孩子明心见性,教他去伪存真、待己以诚。但你明明可以在昨夜幻景中看得见一切,方才为什么骗他?你教人不撒谎,自己也在撒谎。”
  
  老人道:“这叫不拘泥。他自幼承受恶意太多,也习惯了常用恶意去揣度人,还是需要保留一部分念想给他,不要操之过急。”
  
  野鸡打量着少年愈发紧皱的眉头,问:“不叫醒他?”
  
  老人道:“再看看,再看看。”
  
  少年此时状态与在幻景时不同,已经不能再用所谓“翻书法”窥视其心湖,否则很容易被发现,反而打断这种玄之又玄的状态。
  
  少年此时念头还在“楼”中,凭栏而立,面前万丈高空,心底有种声音告诉自己应该向前迈出方出藩篱,耳中却想起老人说的话“退回来”。
  
  是向前还是向后?
  
  修力四境又称下四境,修象四境又称中四境。老人并未告诉少年的上四境,分别叫做衔烛,玉楼,观止,通天。
  
  良久,李明蔼深深吐一口气,睁开眼睛。
  
  温常公挑挑眉:“如何?”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腿:“没想明白,不敢做决定,到时候再说。”
  
  老人眉眼弯弯:“这就很善喽。”
  
  老人旁征博引,继续与少年解释这山上现状。
  
  方才说的力、象、意只是老人自己的理解,山上通行的说法只是分成了上中下三品十二境。而且这只是炼气术未“入世”之前的古老方式,如今的三教百家早就已经自成自法,根本不再这么循规蹈矩。
  
  古法修行太慢太难,入世以后,与世间的各种思想结合,开出了各种绚烂的花朵。除了最初的修力阶段各家大同小异之外,意与象仅重其一就足够走的够远。
  
  大道本何其广,阐之也可,截之亦可。
  
  如今占据归栈洲大道的儒家,修行就是“由象入意”,儒家弟子修浩然气,有圣人创出“格物”法,格天地万物真意入本心,从而本心也能借力天地万物,君子言出,天地法随。
  
  而儒家中的诗家,又别树一帜,偏偏“由意入象”,诗家弟子需多感而动情,人人需钻研不同的本命诗句,然后将一身情欲都“托付”诗文意向中,施展时往往凄风苦雨或杨柳依依,最是好看。人物多情,法术俊逸,所以百家之中,属诗家子弟最有异性缘。
  
  即便同一句诗文,不同人研习的侧重点又有不同,比如一句千古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有意在“无边”者,有意在“萧萧下”者,不同“意”,修出来的“象”也就大相径庭。
  
  野鸡对后半部分若有所思,李明蔼对前半部分大为神往,打定主意以后好好学诗。
  
  道家从快慢之争中败落后,由治世经学转为补世纬学,但也因此保留了更多古法炼气术,修法最全。单单服气一事就衍生出五行食气法、服日月精法、服六壬法等诸多流派,针对结丹一事,又分出内丹与外丹两门,流派众多也驳杂。重意与重象者兼有,相比而言且更加考究心性。
  
  释门则是独独修意,讲求莫向外求,渐慧顿悟,肉身成佛。曾经有一位佛国太子,开创出以意寄物的法门,生时一切身边如灯,故名燃灯太子。后来分成小乘与大乘两派,自渡与渡人。
  
  三教之外,更是修法各异。
  
  有传承自儒教前身礼学的史家,习“采风”术,巡游各国,采集当地民歌童谣,汇编成册,就撷取一部分气运。还有“谤”术,记录王朝统治者言行,以春秋笔法褒贬之,增损其王朝气运。
  
  还有小说家,不愿让史家独占天数,希望能靠一笔之力以虚易实,以妄定真,乃至导天下人心入白纸中,笔下所写即为人心所想。虽然蒲留仙自矜是儒家门生一直没有改换门庭,但野鸡的奂山山官之所以能这么快封正,也是小说家中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
  
  此外,还有不信天地只信手中剑的古老蜀地剑修。
  
  不修自身而将心血赋予画皮的像师。
  
  鸿矇洲还有拜月修行的月教。
  
  形形色色,大道从无旁门,向上皆可登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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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道之始是问道。
  
  少年问:“为什么修行的人明明要修心,还是有这么多坏人?”
  
  老人答:“修行修的是心,不是修公、也不是修善。只要内心中‘道理自洽’,就是邪魔也能走到山巅。”
  
  少年接口:“所以这个老天,本来就只管强弱,不管善恶的,是不是?”
  
  温常公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样还好。”
  
  李明蔼难得直视老人的眼睛,说道:“这样不好。”
  
  李明蔼又问了一个问题:“行走于闹市的我,与高楼等待的我,躯壳和本心,哪个是我?”
  
  因为行走在这个冰冷的人间,所以我穿上了层层衣衫,活成人们想要的样子。
  
  等修行到高处,为了见到自己,又需要脱掉衣服、跨越山海,攀上高楼。这么多我,谁是我?
  
  温常公咋吧着嘴巴,说这个问题很有趣。然后问李明蔼,知不知道魂与魄的区别?
  
  少年当然摇头。
  
  在小院的时候,李明蔼还对人死魂生或者转世投胎抱有念想,所以问过那个年轻人这个问题。但是好看的人往往不喜欢啰嗦,所以年轻人拒绝和少年讨论这个啰嗦的话题。
  
  好在老人与野鸡都不怕啰嗦。
  
  老人先解释:“人生有三魂七魄,其实并不是说书先生的故事里,某某道人捉来某妖一魂一魄,却又放跑了几魂几魄这么做小儿加减法。”
  
  李明蔼点头,对真实的世界了解越多,少年深感到故事书不能全信,有些坊间说书先生害人啊!
  
  老人道:“所谓三魂,胎光、爽灵、幽精,其实就是你的念头。而七魄,则是潜藏在你身体里主掌肢体气血运行的本能。比如你睡觉的时候念头会停止控制自己身体,但身体却不会因为你没有控制它而忘记呼吸、消化。”
  
  “呼吸是不需要控制的,停止呼吸反而需要。因为实际控制身体的是魄而非念头本身。”
  
  少年和野鸡下意识都把呼吸慢了一慢。
  
  “医家有言人睡为小死、人死为大睡,是指人睡时只是三魂休憩,寿数尽时魄也就没了。因此不存在‘捉来魂魄’这种说法。人失魂则会愚昧痴傻,人落魄则会失衡得病。三魂与七魄一起,才共同组成了你这个人。”
  
  老人笑一笑,“道门里有一分支叫做五神宫,据此创出了‘五脏藏神’法,就是在举烛内照时,将五脏开五府,分别将心神魄意志,各凝聚一个自家小神,坐镇身内小天地,也算是一个修行正途。”
  
  “所以,魂与魄哪个是自己,不必要分的太清。时间万物,就怕一个详究细解,如果真要去细分,这天地都不再是你以为的这个天地了。”
  
  李明蔼似懂非懂。
  
  老人见少年还是饶有兴趣的样子,就问:“我问你,你认为如今这个大天地,谁才是真正主人?”
  
  少年下意识就想答当然是万灵之长人族,但是话到嘴边又改口道:“是……妖物?”
  
  天下五洲,看似是人族占据大道。但实际上在人族气运覆及不到的山水城池之外,妖族才是某些土地真正的主人。
  
  温常公双手做掬起状,递到少年眼前,眨眨眼睛问道:“你再想想?”
  
  李明蔼盯着看似空无一物的老者掌心,沉默不语。
  
  老人追问道:“昨夜你为什么要将水煮沸才饮?”
  
  少年的眼睛亮起。
  
  老人点点头,双手之间,渐渐有溪水生。言语之间,被老人从半个时辰前两人曾跨过的一处溪中拘来。
  
  老人道:“佛观一碗水,四万八千虫。”
  
  温常公将双手散开,一抔溪水原地飘浮散成无数肉眼看不到的细密水雾。手指在雾中写了一个古体的“風”字,又挥袖打散。
  
  少年只觉一阵清风拂面。
  
  “風”中有一虫字散的尤其慢。
  
  老人又道:“风动虫生,故虫八日而化,天地而有八风。”
  
  “佛家一直有一种说法,人族妖族从来不是这天地的主人,这天地间的虫才是。”
  
  温常公拍拍手,把手上残留的水渍拍尽。“我们道门也有类似说法,其中很重要的一个修行方法叫做‘斩三尸’。”
  
  “三尸,也叫三姑虫。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三尸驻守,上尸好华服,中尸好美食,下尸好淫-欲,才使人耗神减岁,因此道门有一种修行法庚申日不眠及服黄苓术。”
  
  “近来鸿矇洲医家有人说,每个人腹中,其实单单虫群就有三四斤重。男女相互吸引,其实是身上的虫群相互吸引。”
  
  “咱们即将去往的姜楚王朝,墨家巨子据说已经造出了能言语行走的人偃。如果以后人人披偃甲在外,那些个偃甲又自己能言语对话,那么在那些偃甲的观念里,他们的行为举止到底是他们自己的行为举止,还是他们体内你我的行为举止?”
  
  “人有三魂,也有不受三魂控制的七魄。人有三尸,也有空耗人精气寿数的七情六欲。儒家说人性本善,法家说人性本恶,人的情绪到底是是自己的情绪,还是体内虫的情绪?”
  
  “几万年前农家先辈驯化结籽野草而成今天遍及各大洲的稻谷,那到底是人驯化了野草,还是野草驯化了帮助它进化生长的人?”
  
  “这世界是人的世界,妖的世界,还是虫的世界?”
  
  老人一连番发问。
  
  秋风不敢应答,道旁野草萋萋,虫声如雷鸣。
  
  山官与少年,一起呆若两鸡。
  
  老人戏谑一笑:“你们看看,我就说不要细想嘛。”
  
  笑归笑,老人依然开心少年会问出这些问题。
  
  所有成年人对生活的惊喜与热爱,大都来自童年时对这世界的好奇心。
  
  温常公举头望天,自语道:“据说在某处凡人到不得的人心长河,长河的末端,也有一只大虫子呢。”
  
  少年眼神炯炯:“老先生,你我算不算师徒?”
  
  老人道:“顺手启蒙而已,不用师徒相称。少年郎,占点便宜就可以了,别蹬鼻子上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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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渐渐黑了。
  
  一路上,少年零零散散的问,老人散散淡淡的答。
  
  往往前后两个问题并无联系,思维极为跳脱,但老人也不厌其烦,耐心作答,而且言尽于细,往往不需要李明蔼再去深挖后面的问题。
  
  连带着身后的野鸡也跟着听的很认真。
  
  说是一山之官,但其实也是血脉淡薄懵懂前行的可怜虫而已,很少有机会能听到这样子深入浅出的解答。
  
  提灯夜行。
  
  两人一鸡翻山越岭。
  
  在一处山头,少年起身回望,远处山外,城池灯火如撒豆。
  
  少年闭目自视,也有一小人在举烛夜行。
  
  李明蔼轻声说一句:“原来山上有此风光。”
  
  山影倾听。
  
  一人呢喃,群山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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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静的小镇里满是阳光晒过石板路后散发出来的味道。
  
  小镇散落在各处的宅院,还有那些高高挂着的红灯笼却又冲淡了午后的祥和意味,透着股富贵而腐朽的气息。
  
  高氏在小镇当地算得上是首屈一指,高老太爷为人慈善,吃斋念佛,就算路过一个行脚僧也要留住好生攀谈。曾经有一伙走江湖的骗子闻名而来,扮成流浪汉在高家吃住了好久才告辞离去,事后有人给高老太爷点破,谁知老太爷笑呵呵说我早知道呀。我积我的德、他们造他们的孽,我们两相宜,两相宜。
  
  就是这么一位菩萨心肠的老人家,今儿却被一对无赖气的动了嗔怒。
  
  先是一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乞儿哭喊着敲门,那个委屈劲儿叫喊起来完全不像是他嘴里喊的几天没吃饭的样子。
  
  哭喊声甚至惊动了内宅里休息的高老太爷,瞧着这孩子虽然哭喊的夸张,但身上的确骨瘦如柴,而且脊背和脚踝处的伤口做不了假。老太爷动了恻隐之心,吩咐门房将其带到厨下好生吃了顿饱饭,又派人包扎了伤势,末了还给了些流水钱打发上路。
  
  乞儿千叩万谢的离去了。
  
  高老太爷很开心,又做了一件善事。即便那乞儿身后可能是被某些丐帮团伙指使,但老太爷给他吃饱了饭、治好了伤,这就是实实在在落入口袋的福报。
  
  紧接着,一个老年邋遢僧人上门,要与高老太爷论佛法。
  
  高老太爷才做了善事,心态很是欢喜,但禁不住僧人谈禅疯疯癫癫。要说又是个来蹭盘缠假和尚吧,对方言语间提到的诸多禅宗流派传承、某知名禅院法师私事,又真真切切。且突然某一两句话,还真的是颇有机锋。
  
  老太爷吃不准深浅,只当是自己慧根不够,本着礼敬三宝的心思,恭恭敬敬请僧人吃了素斋,并临行前送上许多银两给和尚筹建山门。
  
  僧人背着银两前脚刚走,后脚高宅门口驶来了一辆马车,车顶有个大葫芦摇摇晃晃,马车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游方郎中,吵吵嚷嚷喊着指名要给高老太爷看病。
  
  都还没来得及从前门走到后宅的高老太爷被家人簇拥着站在大门台阶上,拄杖怒问:“你俩是不是当我傻?”
  
  游方郎中大惊失色:“您是怎么知道的?”
  
  小镇外。
  
  被七八个家丁携犬执棒一直赶出小镇半里路的游方郎中,找到一条山溪冲了个澡。
  
  天色渐黯,年幼的那个远远盯着溪水里的那个白条条影子,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
  
  马车一角继续悬着一盏油灯,火苗如豆,十分昏暗。少年眼里的灯光也如豆子般,闪烁不定。溪水里的那个影子直起身来,把脏兮兮的衣服又穿在身上。
  
  堕民少年眼里的灯火转为一脸嫌弃。
  
  “神仙……您就算是想游戏红尘,感悟生活,在人前演一演也就罢了,何至于……人后也过的这么脏?”
  
  方才的游方郎中,一澡污半溪。
  
  “那不行,”老人一脸正经,“我是金三啊。”
  
  游方郎中整理好衣物,从道旁捡了一堆石子儿,趁着犹能视物,拿石子砸溪水里的夜鱼。
  
  十砸九不中,偶有倒霉鬼被从栖息的石头下被惊了出来撞到石子儿,也只是快速翻个个儿就消失不见。
  
  “话说回来,要不是你撒谎骗我,你我何必演的这么辛苦,直接杀去找正主不好吗?”金三歪嘴埋怨。
  
  那天山林中的劫杀以后,这位名叫白奴的堕民少年声称自己天赋异禀,能够循着气味找到金三老人曾经共事过的薛子瑜。
  
  但事后,少年带着老人兜兜转转,始终不得正法。几番追问后,老人发现,这个少年竟然不是堕民。或者说,虽然也被归到了堕民的奴籍,但是少年除了一副机灵嘴脸,一点血脉遗留的能力也没有。
  
  因此,才有了大脑门老人与白奴两人在小镇的露面。
  
  金三不再砸鱼,把所剩不多的石子夹在指间,无聊弹出,石子一粒一粒消失在夜空里。
  
  老人道:“所以你记住,这么多条人命可不是我杀的,都得记在你头上。”
  
  白奴少年揉揉包扎好的脚踝,无动于衷。问道:“这是第几处了?”
  
  金三露出一口黄牙:“谁记这个。总要折腾到他们觉得疼了为止。何况,像这样的假慈假悲,活着也没什么意义。”
  
  石子弹尽,老人提起少年的脖子翻身上车,驱车离去。
  
  远处的高氏后宅,高老太爷一家人在用晚饭,白日里打开了许多次的那扇大门是关着的。一颗小石子落在了大门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朱红色的木门开了一朵花,那是溅射而出的木刺。
  
  石子破门而过,在夜幕中继续向前,遇着了院中那颗花树。又是啪的一声轻响,树皮绽裂,木屑四溅,出现一个穿透的小洞。
  
  石子继续向前飞行。
  
  穿过一堵堵厚厚的院墙。墙皮剥裂,粉尘飞扬,继续向前。
  
  穿过开着的两扇窗和一扇门。
  
  掠过长长的餐桌上丰盛的菜肴。
  
  掠过两侧满屋子孙微笑着的肃穆着的脸。
  
  遇到长桌尽头刚刚诵佛完毕的高老太爷。
  
  又是啪的一声轻响。
  
  高老太爷的额头出现一个血洞。
  
  他来不及将手上的念珠扬起、施展遁法,缓缓向后倒去。
  
  随后是另一粒石子,和更多的石子。在墙壁上留下许多个小洞,在小镇的夜幕中留下许多道安静的的线条。没有惨叫声,但有惊呼声,还有奔逃声,人声和犬吠才刚要喧哗就迅速安静。
  
  杀人这种事情金三很擅长,因为他是卷帘人第四代唯二的金牌杀手。
  
  小镇灯火寂寂,疏密有致,远远望去如同夜幕中倾洒着黄豆。高宅的灯火依旧未熄,只是声音却没了。连镇上的夜靖安郎都未发现异常。
  
  大门上,高氏的家徽,一朵铜制的海棠花脱落下来。
  
  知否,知否,应是海棠依旧。
  
  叮叮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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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山书院。
  
  世人皆知大卢国出儒家圣人,尼山书院,就是至圣先师最初教授学问处。在儒家占据一洲道统的归栈洲,此地就犹如儒家一处圣地一般,早在书院旧址外修建了一座规模与建制都极高的尼山学宫。
  
  反而知晓后山中的尼山书院的人,不多。
  
  程先生说过,让想朝圣者有朝圣处,让做学问的人有做学问处,便是极好了。
  
  董绿珠觉得这话就很对。
  
  秋意渐凉,今天董绿珠独自一人去后山看红叶了,因此没有穿书院发下的女子儒衫,而是穿了一件白色的立领马面袄裙,腰间别了一卷喜欢的诗集。
  
  书院这边规矩多,要求君子服色当随五时,春衣青,夏衣红,季夏衣黄,秋季衣白。还好董绿珠随韩先生正式拜入书院门中时候天以入秋,现在正好可以穿自己喜欢的白色。
  
  归来路上,落叶覆满山道。少女玩心上来,特意挑未被落叶覆及的地方蹦跳前行。
  
  持卷踩青石,红叶避白衣。
  
  远处的观景台,一名身着书院儒衫的年轻男子,持杯遥遥望着这一幕。
  
  喃喃道:“果然,第一眼就喜欢的,再看一眼,还是喜欢。”
  
  身后友人起哄:“既然袁兄喜欢,那就尽管去喜欢,我们就不与君子争美了。”
  
  席间几名女子儒生互视一眼。
  
  有时候,这世上的喜欢和讨厌,就来的这么毫无道理。
  
  山道上的少女毫不知情,临近书院时候,终究整理了下衣衫,恢复一幅清清冷冷的样子,缓步进入后山山门。
  
  书院正中有一座小钟亭,亭内自行钟以墨家机关术驱动,正面是一个水晶盘,雕刻着十二时辰,水晶盘自行旋转,每到正时,大钟都会发出相应的玉罄声,声可传数里之遥。
  
  比较有趣的是,在钟的正上方,有一只铜制的大蝗虫攀附其上,张大嘴巴,正好迎着旋转的十二个时辰的文字将其吞入其中。
  
  董绿珠每次路过此处,都会驻足打量这座机关器物良久。
  
  “这只蝗虫,名叫‘斯夫’。昔日圣人河畔观水,留下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书院因而请墨家械师铸此自行钟,以提醒书院学子时光流逝,不可怠学。”
  
  董绿珠回头,甜甜唤一声“程先生”。
  
  一名比临淄城的韩先生更显老态的儒生微笑点头。
  
  少女好奇打量着蝗虫不知什么材质镶嵌的红色的眼睛,问道:“这只大蝗虫,真的存在吗?”
  
  老年儒生笑笑:“若圣人观水的那条河在,蝗虫就在。”
  
  少女拱拱手,“那学生可要更加不舍昼夜了。”
  
  儒生摆手让她离去。
  
  这师生二人相待,反而还不如绿珠与韩先生般恭谨有礼。
  
  儒生缓缓抬头,远处山巅,几束目光始终跟着少女的背影,盘桓不去。
  
  老人低哼一声。
  
  山巅与书院间,有云雾生。
  
  少女返回自己的住处,思量再三,关上窗户,从箱中取出一小坛酒,撕开泥封。
  
  少女谨记阿庆叮嘱,捧坛小啜一口。
  
  背一篇文章,啜一口酒。
  
  想父母,想阿庆,想李明蔼,甚至也想裴文虎。
  
  原来一个人喝酒,是这个样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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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卢南疆。
  
  天空之中,十数艘巨舟横亘。
  
  巨舟之间有巨大锁链相连,拖曳数座大山。每座山下仍有巨型披甲猿猴托举山根,配合前行。
  
  天际远处,有几颗硕大火球缓缓移动,拉出长而炽烈的尾巴。
  
  不久之后,这几颗火球就会落在远处几个大江的中游,震断水脉,并且在地面数百阵师的配合下,使几条大江改道,汇聚一处,重现旧朝沭水入海大渎的盛况。
  
  同时,也顺便震杀几名阳奉阴违的水神,彻底改换底层山水神灵格局。
  
  移山,断江。
  
  如今的王朝人力,已可胜天地伟力。
  
  最大的飞舟舟首,一个佝偻的身形,一袭红衣。
  
  崔相。
  
  天空风大,须发飞舞,但老人仍想要努力看清云下疏浚工程的每一个细节。
  
  此前的西京权相,以雷霆手段说服书院党派的张太安,强势压制大卢国地方官一脉配合山水工程,又只身亲赴穆山面见穆山山君,三日后乃回。
  
  此时的崔不玮,权势可谓滔天。
  
  身外名,也臭到了极点!
  
  瞻蟾台外哭诉的群臣,数以百计。承露台阶下的奏折堆满御道。
  
  大卢国毕竟只是西京王朝的附属国而非藩属国,被西京王朝以势压制,虽然最终全盘应允了西京王朝移山改江的计划,但朝堂底下可谓水滚油沸。
  
  连尼山学宫,都派了书院君子来与崔不玮长谈。
  
  眉心生一红痣的少年崔西河侍立一旁。
  
  只听见这位老人低声念叨着:“浮萍已动,没时间了,没时间了。”
  
  轰隆地动。
  
  虽处高空之上,也有大风传来。
  
  几枚火球落地,原有水府崩碎,大江改道。还有几名躲于山根水底的山水旧神灵临死前发出的恶毒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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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楚王朝,穆山山脉外五十里的小城。
  
  黑池镇,众所周知是小刀会的地盘。当地小镇居民受到欺压,或者有什么事情需要裁决,第一念头不是去衙门找六扇门,而是找望家兄弟们主持公道。
  
  望家兄弟的血里流着烧刀白。
  
  这是所有黑池镇人都知道的事情。
  
  黑池镇的镇民往往都以打铁为生,所造的农具是姜楚国最好。当然,兵器其实也最好。
  
  望家兄弟的头头叫望左,在姜楚王朝当年与旧莱国开战的时候,率领望家兄弟毅然参军,如今战乱平息才回到家乡。所以望左很喜欢马。
  
  以前没有人会帮他养马,现在有了一个。
  
  小刀会院子后面有马厩,养着又老又瘦的两匹马。望左欣慰的望着两匹当年跟着他上过战场的军马,毛色似乎确实比之前好了很多。然后他顺着马的脖子往下看,在马儿喝水的水槽里发现几尾金鱼。
  
  望左的脸色阴沉下来。
  
  一个声音给他解释:“你的人不会养马,所以马身上总是生虫。除了花大价钱等马生病了拿草药给马匹驱虫,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在水槽里喂上金鱼。不管你信或者不信,这些鱼会吃掉水里你看不见的虫卵。”
  
  望左沉吟了片刻,一把揽住对面这个人的脖子,笑起来。“我信你,因为在黑池镇,还没有人敢骗我们望家兄弟。包括你陈阿庆。”
  
  望左手中加重一下力度,“你就好好养马,以后跟着我混。”
  
  阿庆苦笑。
  
  当时他跟随徐司匮被穆山宗的人接引去往穆山宗,却遇上了一场意外。机缘巧合之下,他竟辗转纵穿整个穆山山区,流落到姜楚国的这个小镇上来。
  
  也因此,没能给李明蔼和绿珠回信。
  
  阿庆接过望左递来的药酒,小口啜饮。
  
  到现在他的身体里,还留着一截箭头没有取出。
  
  被这个叫望左的男人救下以后,阿庆突然从丝丝入扣的计划中被打落了出来。一切都与意料中的不大一样,一切有似乎那样子顺其自然。
  
  眼前这个短须微髯的男人身上,似乎有种阿庆从没见过,或者说从没在临淄城的市井与富水楼的神仙中见过的野性和……热情?
  
  同样是出身泥淖,同样是眼盯着天空,但这个在参战前就是乡里之间的恶棍、战后回来就俨然成了保护者的男人,似乎永远都能看到苦难,但从不夸大和在乎苦难。
  
  与阿庆的一步一算全然不同。
  
  阿庆又啜一口酒,倚坐在马厩的栏杆上,身边是草料的燥味、马匹身上的热腥味和马粪的臭味混合在一起。
  
  衣衫整洁的望左也随他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银制小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只粗大纸卷。朝阿庆一递,“来点?从新南饶州走私过来的好货。”
  
  阿庆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又无奈问:“你为什么就这么想让我留下来?就让我安安静静的把伤养好,为你做一些事情还掉恩情然后放我离开,不好吗?”
  
  望左把手里纸卷用药柴点燃,“因为我能从你身上看到你想要的东西,而且就从我这里。因为,咱俩很像。”
  
  阿庆不再抱希望。
  
  想跑也跑不掉,自己负伤在身。而身边这个男人,很能打。
  
  这个男人一把扯起阿庆的嘴角,“别总这么苦着脸嘛,我又不会害你。”
  
  阿庆问:“望大哥,你以前也过得很苦,对不对。你是怎么做到一直这么乐观的啊?”
  
  望左吐出一口烟雾:“可能是因为习惯苦难了吧。”
  
  阿庆问:“我们这种人,是一直都这么苦吗?还是长大了会好一点。”
  
  烟雾里一股好闻的烟草味,烟雾里的男人说:“没有习惯,只是想通了。我们的苦难不止至死方休,而且与生俱来。”
  
  天气微寒。
  
  有些人体内却隐蕴有光热。
  
  有人腾空跃起,从裂开的风里出世,有人跪在地上,发出雷鸣般的嚎啕。这些人身体内的光热终将烫破冰面,点亮黑暗,为这个世界写上自己的答卷。
  
  人生再苦,光热犹存。
  
  (14000字。久违了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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