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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 小镇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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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女人四十七八岁,名叫李春花。

    她走起路来像压路机碾过,地面有微微的颤动感。她说起话来像练过狮吼功,整条街都听得见。

    可年轻时的李春花是镇子出了名的村花,俏丽得很。每当她扭着水蛇腰从供销社门前路过时,总有一群穿着喇叭裤,提着双卡录音机的小青年尾随其后,都想请她到县城看电影。

    最终,她在父母的责骂声中,嫁给了家贫如洗的陈士枚。

    她对闺蜜吐露了心声:“这个男人家里虽穷,人却忠厚老实,又念过一年高中,先苦后甜,跟了他早晚会有好日子过的。”

    她确实挑到了一支潜力股,陈士枚靠着灵光的脑袋,乘着改革的春风,发财了,成了龙塘镇富豪榜的头名。

    拥有一支好股票,却不能长期持有,只能做一个被震荡出局的失败者。

    包工头陈士枚随着腰包越鼓,投送到身边的妖媚女人就越多,老厨娘李春花随着腰围越粗,留在丈夫身边的机会就越少。

    陈士枚以成功人士的标配理由提出了离婚:精神层面的鸿沟越来越大。

    被抛弃的糠糟之妻,硬气地没要负心汉一分钱,唯一的财富就是六岁的儿子陈大旗。

    李春花的奋斗目标既简单却不易,就是将儿子养大成人。

    十年过去,她靠打扫卫生和捡拾废品艰难且坚强地生活着,儿子不断长高,他的笑容就越灿烂。

    昔日村花的特征在她身上早已荡然无存,她在镇上的美誉度却比当村花时还高。花婶是出了名的热心人,红白喜事,婚丧嫁娶,到处都听得见她的大嗓门,简直比镇长还忙碌。

    她对镇上的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当然王二狗是个例外。

    五十岁的王二狗学名叫王德胜,她的知名度远高于李春花,周遭的几个镇子甚至县城的人都认识他。

    王二狗也是出了名的热心人,红白喜事,婚丧嫁娶,到处都有他蹭饭的身影。办酒席的主人家,都不会排斥肮脏邋遢的老光棍王二狗,因为他比县里的戏班子更能活跃气氛。

    大人们会起哄道:“王县长,整个'冬天的一把火',我给你烟抽。”

    王二狗绝不推辞,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唱吼起来,还学着大明星的样子手舞足蹈。

    演出结束,理直气壮地接过香烟,还耍大牌,非让人家给他点上不可。

    小孩也会围着他取乐,一个六七岁的小屁孩,门牙掉了两颗,嬉皮笑脸地仰头大声问道:“王二狗,你想不想娶新媳妇?我给你张罗河东村的余寡妇怎样?”

    这时的王二狗就扭捏起来了,害羞地低声说道:“不,不说这个,再,再说,我揍你!”。

    小孩的母亲拧着儿子的小耳朵,大声训斥道:“看到没有,好吃懒做,你长大了就会像他这样打光棍,赶紧回去写作业!”

    酒席现场又会爆发出一阵欢笑声。

    黄道吉日,镇上有几家同时办酒席,王二狗自然分身无术。

    未被光临的这家总觉得缺点什么,赶快叫人去别家把他引诱过来。去的人会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德胜二叔,到我们那里去,给你嘿好的大酒吃!”

    王二狗圆滑而职业地回复道:“张四娃,你先回去,我再酩几口酒就过去。刚刚学了新歌叫‘大花轿’,肯定在你家首唱!”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三十年前的王德胜算得上镇上的光鲜人物,老爸是供销社的主任,老妈是镇广播站的播音员。

    播音员的工作很轻松,就是用当地方言念一些镇里开会的通知,这不是普通人能得到的工作,因为他老妈算是李春花的前辈,是上一届的村花。

    如此好的家境,加上小伙长得也伸伸展展,提亲的媒婆络绎不绝,都想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以此在业界取得品牌效应。

    情痴王德胜却只对李春花情有独钟,今天从老爸那里弄几尺好看的花布,明日从老妈那里搞几盘邓丽君的磁带,在充足弹药的饱和攻击下,他们谈上了恋爱。

    镇上的小青年恨得牙根痒痒,当他们牵手走在街上时,口哨声、起哄声不绝于耳。李春花害臊地低下了头,王德胜像得胜的大将军一般,昂首阔步,坦然接受失败者的检阅!

    王德胜的父母坚决反对这场恋爱,他们嫌弃李春花是农村户口。那个年代,城镇户口和农村户口犹如贵族与平民之分。

    主任和播音员总不给李春花好脸色。双方家长偶有碰面,王家总是大声阔气地骂李家的女儿不要脸,勾引了王家的好青年,让李家在街坊邻居面前无地自容。

    专情的李春花承受着方方面面的压力,但她都忍了,她心里清楚,德胜哥是真心喜欢她的,为了他什么付出都值得。

    重大消息传来,王家要娶媳妇了,新娘却不是李春花,而是副镇长的千金。

    副镇长的胖女儿脸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白粉,可总有几颗调皮的雀斑探头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王德胜从小就讨厌和她一起玩耍。

    双方家长从政治的高度出发,创造一切条件来撮合这段姻缘,王德胜总是夺路而逃。

    这次,在王德胜毫不知情的背景下,来了个突然袭击,直接在镇里高调宣布这桩豪门婚讯。

    还充分借助现代化传播媒介,在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报这个好消息。各村各户竞先送来祝贺词以表忠心,播音员母亲破例说了一次蹩脚普通话,并仿效新闻联播的庄重语气宣读各方来电。

    广告的效果挺好,很久没出门的乡下女人婆子们,也不怕羞口羞脚,纷纷相约到镇上看热闹去。

    大戏照常上演,不过与彩排截然相反,不是喜剧而是闹剧,最后是悲剧。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拜堂时新郎却消失无踪。

    正在大家不知所措时,高音喇叭传来王德胜反击的宣战声。大意是说,他坚决反对封建包办婚姻,高举新社会自由恋爱的旗子,请父老乡亲们评理论道,还海誓山盟地高喊非李春花不娶,哪怕打光棍也不要其她女人......

    剧情反转,看热闹的人幸庆没有白来。闲言碎语,津津乐道,全镇的人都参与到这场狂欢之中。

    灯光暗去,观众散场,夜里的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第二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辜的新娘上吊身亡的消息不需广播,却传达得更快更远。

    王德胜又不见了,不知是觉得罪孽深重还是出去躲避风头,十年以后才回到小镇。

    回到小镇的王德胜变了,倒疯不癫,形如乞丐。镇子的情形也变了,父母几年前已相继而亡,姐姐远嫁他乡音讯全无,李春花嫁给了陈士枚,正全力辅佐丈夫开疆拓土。

    人们又重新启用他小时候的名字‘王二狗’,他以济公的生活态度游走于江湖世界。

    自从李春花离婚以后,王二狗的嗅觉灵敏度再次焕发,三天两头在她家门前探头探脑。

    寡妇的名誉保护意识优于常人,不是高声怒骂就是用扫帚追打。王二狗久混江湖,皮糙肉厚,并未知难而退,几天后又来准时报到。每次被追打时,他总是笑嘻嘻地说:“我看你一眼就走,不然睡不着瞌睡!”

    也许,在整个镇子里,只有王二狗还执着地认可她还是当年的那个村花。

    猫鼠游戏持续了很多年,终于有一天,李春花没有追打他,而是哭着恳请道:“德胜,你我都老了,我的心早就死了,孩子这么大了,总得让小孩出去见人吧,求你了,不要再来了,怪只怪当年你爸妈......”

    她抽泣了一会,擦干眼泪接着说道:“只怪我命苦,我们都没有这个八字命,不要再来了,你走吧!”

    说完,犹豫了一下,从层层包裹的手绢里取出仅有的几百元钱,塞到这个男人的手中。

    王德胜怔了一下,把皱巴巴的纸币用力地按了回去。李春花被触碰的手产生了久违的感觉,还是那么厚实,还是那么有力,只是白净的大手已粗驳得刺肉刮心。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名誉闲话,扑倒在这个男人怀里嚎啕痛哭!

    什么是撕心裂肺?什么叫感天动地?也许只有在平凡与真挚中,才蕴含着这种裂变的力量!

    王二狗一年多没来骚扰她了,她反而担心他是否醉酒后出了什么事。

    直到去年除夕的深夜,她出来看大雪是否压垮了咸菜架,一个黑影躺倒在废品堆里一动不动,唬了一大跳。用手电一照,蜷缩着的王二狗被冻得瑟瑟发抖,浓浓的烈酒味让人恶心呕吐。她眼睛湿润了,回到房中抓了一床厚棉被,轻轻地披盖在昏昏死死的躯体上,又煮了一大碗荷包蛋放在旁边。

    她一夜未眠,隔着的门却阻挡不了她的丝丝牵挂。清早开门查看,人已离去,一筷未动的荷包蛋结上了一层薄冰。

    小镇虽小,每个人身上都有讲不完的悲欢离合.......

    这一次,她装腔作势地吼叫着,生怕左邻右舍嚼舌头,没想到却不是王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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