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正文 57章 焚山煮海恨无尽 春悔秋怡孽有终2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丫头,你不必悲伤,我们本也活不太久了……”天族长者在临行前,对留下的小姑娘说。

    然后,便领着那些祭司,往深谷中跳去。

    没有人犹豫,上百个灰色的身影,在阡风中仿佛自由舒展双翼的雁群,在头雁的引领下,往自己的故乡迁徙。

    这本来壮烈的一幕,反而充满了回家的喜悦。

    那小姑娘揉着发红的双眼,却最终没有哭出声音。

    老饕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小姑娘的坚强,似乎并不需要太多照拂。

    而且,老饕自己也正自恍惚。他依旧不太懂阴之葭和天族长者所交流的所谓信念,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帮祭司就那么轻易地便将性命置之度外。

    “他们身上魂树花粉造成的溃脓,不知为何,一直在加剧,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小姑娘仿佛是在给长者临行的话语做一个注脚,以便自我安慰;又仿佛是将这个事实说出来,好让在场的人听到,“他们本就快死了,只是拼着最后的力气,把墨岚姐送出来……”

    张愁此刻还没有跃下,只在崖边静静观察着天族祭司们的阵形变化,以及远方河图与梨太监决战的情形。听到小姑娘的话,张愁一皱眉,突然想起了一件差点被忽略的事。他说出了一个词:“穿山甲?”

    阴之葭眼不能视物,听得却清楚。他身子一震:“你是说,有人在他们身上用了穿山甲?”

    张愁点点头:“是,岩牙。”

    阴之葭良久不语。

    “太恶毒,太绝了……”他嘟哝道。

    张愁没有听到阴之葭的慨叹,在阴之葭沉默的时候,张愁双臂尽展,已经化作一只青色的蝙蝠,追寻着祭司们的队伍飘然落下。

    小姑娘却回头看着阴之葭问道:“你知道缘由?”

    阴之葭没能看到小姑娘眼中闪烁的恨意,娓娓说道:“据《本草纲目》,穿山甲‘鳞可治恶疮,有疯疟、通经刷乳’,活血、消肿、排脓等功效,可治痈肿疮毒……”

    “这不是刚好对症吗?”老饕插嘴道。

    阴之葭冷笑一声:“若恶疮未破,自然对症。若是毒疮已破,脓水已溃,再服此药,则脓流不止,肠穿肚烂也有可能……”

    老饕听得这话,吓得一个冷战。

    “这未免也太恶毒了些……”他随意应承一句,却不知觉地重复了阴之葭之前的判语。

    小姑娘慢慢走到阴之葭身边,靠着大树默默地坐下来,不再跟任何人说话。

    阴之葭感受到身边小姑娘的温度——这个无邪的少女,或许从刚才知道真相的一刻起,心中就多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他想着人性由善到恶、由洁到浊的变化,心中又有想要骂人的冲动。

    ——这些事情,我过去也全然不懂的。杀条狗吃个肉,偷只鸡炖碗汤,过得何其自在……

    ——可是两个臭老头子,你们为何要把心中那些龌龊的事情都装到我脑子里呢?

    阴之葭从黄泉到人间一趟奇异的旅途之后,脑海中叠加了数以亿兆亡灵的生平记忆,以及冬阳玉、菜伯两个千年老妖怪脑子里残留的学识与隐秘。

    这些光怪陆离、五花八门的见闻,是非不分、正邪不论的想法,恐怕已经让他变成了世间最为全知博学的人。

    但是,阴之葭隐隐有些担心,担心会不会因为这些记忆的注入,而使自己失去原本的人格。

    ——以一己之人格,与天下众生纷繁芜杂的想法相抗衡,而最终不迷失,不惘然,不邪僻,不堕落……

    这或许是他未来终其一生的心障所在。

    普渡桥头四面风。

    阴之葭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黄泉界里老牛那张装憨卖傻的脸,嘴里则回味起那枚普渡魂果的甘甜。

    原来,这就是普渡的滋味。

    崖岸之上,众人尽皆无言。绝谷之中,风云正酣。

    原本静默的无边云海,不知不觉之间,仿佛得了号令一般,如同千军万马,或以漩涡,或以直流,在深渊绝谷中列阵前行。

    若是精通易理的人,仔细分辨,就会发现这些云海漩涡分布的位置,恰好在阡风升腾的乾、坤、离、坎、震、兑、艮、巽八个方向。八个巨大漩涡旋转的方向,也并非一尘不变,随着时间流逝。漩涡的流向不断交替,但顺、逆的过渡却极为自然,毫无痕迹和迟滞。

    张愁凭借着阡风的助力,追随着天族众人往河图头颅位置而去。他在半空中俯视着这般鬼斧神工的阵仗,心中惊骇到了极点。

    这哪里是云海生波,分明就是后世所传的八阵图!

    按民间的传说,“八阵图”乃是由三国时诸葛亮创设的。诸葛亮御敌时以乱石堆成石阵,按遁甲分成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变化万端,可挡十万精兵——东吴智将陆逊、诸葛宿敌司马仲达,都曾在此阵下死里逃生——可称西蜀灭亡前最后的亮色。

    张愁科举出身,却并非腐儒,兵书韬略也曾博览。他并未见过真正的“八阵图”,但也大略知晓,该阵图,当与伏羲河图八卦深有渊源。

    只没想到,今日却在拾遗谷中得见真容——张愁不禁心中感慨万千,观看阵法演变之时,竟有些忘我。

    云台之上,孤峰之巅,梨太监的眼神也前所未有地凝重起来。

    巨龟河图一语未发,只调动谷中云气,悄然摆出这庞大无比的杀阵。仿佛绝世国手持黑先行,巨擘擎天邀谈一局大棋,以巨龟百里幅员的背甲为棋枰,挥洒谈笑之间向自己那无知渺小的宿敌发出了无声的约战。

    ——这便是所谓沧海之于一粟?

    梨太监第一次觉得,自己形体的渺小,并没有因为内心的豪迈和视死如归,就真的有所消减。

    相反,自己之前独臂迎风而立,慷慨激昂、大义在握的那番豪言,如今看起来显得是多么的可笑。

    然而,河图此时却并没有太关注眼前这个誓欲杀自己而后快的凡人。

    它太久没有与人搏杀,几乎忘记了战争的方式。

    它只是凭借数千年前,与水族的弟兄们并肩血战时烙印在血脉里的本能,将浑身的力量按平时呼吸吐纳的规律强行运转起来。

    然而,对于此刻老迈虚弱的河图而言,这种全力的运转,让它感觉非常的疲惫和不情愿。

    它并不专注于眼前这场无趣的争斗,而是忽然想起了一千多年前,倒是有个很有趣的人曾经来过。他当时就站在梨太监站立的位置,和自己聊了很久。

    ——他说自己的老婆虽然不好看,但他们两口子感情很好。

    ——他又说自己活得很辛苦。当初被一个人的诚意感动,跟着他们三兄弟一起出来打天下。但那三兄弟现在都死了,反而剩下他在苦苦支撑,看来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当初隆中的草庐里,继续过清闲的耕读日子。

    ——他还说,自己给自己算过命了,活不过五十三岁。

    河图想了想,决定给这个有趣的人一点信心。

    毕竟,知道自己的存在,而且愿意站到这个台子上跟自己聊天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于是,它就把这背上的气机运转了一次给那个有趣的人看。

    那个人的确非常聪明,只看了一遍,就领悟了当中的奥妙。

    但是,他学会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河图想起这件事,就有些伤感。

    若是当初没有教他这些东西,说不定他就撂挑子回去守着草庐过生活了,说不定还能长寿些。

    想着这些,对比着当年那个人,河图越发觉得,此刻眼前这个叫嚣不已的人身上所散发的气息,是如此的浑浊和肮脏。

    这种微微的不快,变成一声沉闷的低吼,从它鼻孔中发出。

    瞬间,它背甲上的八个绝大漩涡,像是看到帅旗帜挥动的军队一般,骤然剧烈地转动起来。

    急速的涡流之中,有无数的水气溢出,凝聚成形。

    此时,就连远在崖岸之上,根本不懂易理兵法的老饕都喊了出来——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向眼盲的阴之葭描述眼前的奇景。

    百里云海中,无数水气由虚化实,呈现出千百万上古士兵的形态,他们鳞次栉比,摩肩接踵,列着阵型铿锵而行。

    他们没有合身的甲胄,没有趁手的兵刃,只是一个个模模糊糊、看不清面容的人形体态。

    但无论换谁来看,都能从这些士兵身上,感受到到亘古不变的勇毅、视死如归的勇气还有奋起抗争的悲壮。

    这些形态,就是河图梦魇般的记忆里,上古最后一战的风景。

    而今,这些水族亡者们的英魂,被当年那只小乌龟凭着记忆凝聚出来,与命运再战。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