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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6回 斯人独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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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下来,府里上下皆是沉浸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素白的灵幡,白幔汪洋似海的悬满了每一座屋院,风一过,布了灵堂甬道外上的纸人纸马便会瑟瑟颤起,发出阵阵凄凉的呜咽声,好不幽怨。

    自邵云封了邵政民的主院后,下人房里似乎就开始传出了可怕的谣言来。起先还是些幽兰居闹鬼的闲话,什么三奶奶披着戏服在月下咿呀唱曲,唱得什么,服色面貌,无不绘声绘色的人人见过一般,慢慢的,见邵文始终没有露面,胆子稍大些的便说二房阴气重的很,死的死,病的病,如今二少爷不知去向,二少奶奶又莫名害了心病,算上那未出世的孩子,竟凋零的没一个好下场,老爷指不定就是三奶奶缠死的……一时间,人心被唬得惶惶不安,青天大白日下,尚且不敢有人靠近幽兰居半步,夜里更不必说,胆小怕事的丫鬟婆子们宁可绕些远路上各自的主子房里听差,也不愿就近从幽兰居过。

    如此一来二去的,李语晴索性叫管家拆了幽兰居的门面,让在院外砌起一圈高墙永不进出,却不想邵云不答应,而此刻,巡捕房正也结了案,局长高天道本是邵政民故知,亲临邵府拍下案来——邵老爷系服毒自戕,一干嫌疑人等统统无罪释放。邵云也不忌讳,当日发丧,当日便放出了话去,父亲大人思念已亡的兰夫人成疾,药石无医,追随兰夫人而去,冥河终归。下葬一日,更是当了族里族外的人,将缪霁兰的平妻位份记了族谱之中。李语晴立地气得不轻,儿子此事并未与自己商量,纵使她涵养再好,也难免愤然离场,母子关系一度陷入僵地,邵云却仍旧一意孤行,连着一月有余人事不理,直守着邵政民的灵位哀毁骨立,再没踏出过灵堂一步。眼见着旁日里好好的人也经不住此般打熬,李语晴心疼儿子,苦口婆心的劝了又劝,求了又求,邵云这才应了她断七之日出灵堂,不再继续苦守下去。

    这一日,恰是张旭复辟落败第三十一天,京畿内外一团糟糕。桃喜一夜未眠,想着邵云再怎么不愿见着自己,邵政民的断七好歹是要去的,便早早起身穿了孝服,随手挽好发髻,也不等岁冬来叫,就径直出了房门。

    廊下,一溜昏沉的白纱灯正微微晃着随风而动,桃喜仰面望了眼鸦青夜空上挂着的一轮月牙,待到回身去掩房门时,却意外的在门廊前拾到了一封信笺。

    “桃喜亲启”——牛皮纸制的通体信封上,四字钟繇小楷书得苍劲飘逸。桃喜突然觉着一阵心安,其实不必启开了看,也知道这封信是谁写来的,可她还是急急撕开了信封口,将里头一纸薛涛笺展开了借着灯影下看。

    “事无巨细,皆望告我先知。一切安,忽念。——文。”

    “忽念……”桃喜蓦地自嘲一笑,抬手看了看腕上带着的一只老玉镯子,灯影下,只见飘蓝的玉身泛起莹润光晕,青翠得直要汪出水来……那一夜里,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睡得特别沉,邵文是怎么把镯子带了她手上的,又是几时走的,桃喜竟浑然不觉,她试着几次把镯子摘下来,却始终卡了虎口处怎么也不行,待到想起去翻压着枕下的那袋子碎玉残片时,竟也消失不见了。

    “桃姨娘?怎么自个儿先出来了?”……

    正想着,远远听见岁冬在廊口问着自己话,桃喜一个灵醒回神,犹豫着,还是回身将邵文的信就着灯火里焚尽了。

    “您都穿戴齐整了?”一身白纱随着踏来的莲步轻轻掠起,见桃喜斜簪着一枚银钗把发简单绾了髻子,岁冬满意的点点头,一面去接她手里提了的纱灯,一面前头走着,说道:“夫人她们子时才过去,姨娘放心,咱们晚不了,倒是大少奶奶一晚没合眼,正陪了少爷在灵堂守着,杜姨娘没去,想着怕是不会去了,夫人特意叮嘱过……”岁冬一一细数着,俩人一前一后出了月洞门,听身后桃喜半晌没有反应,不禁回头张了她一眼。

    迷蒙的月色下,桃喜整一个人看去单薄得像画上剪下的纸人,她面无表情的垂着眼,望着前方毫无生气,不经意的与岁冬一对眼,只是淡淡的别了开去,也不说话。岁冬便不再说下去,带着她继续往前行。

    刚穿过院外的一丛假山群,前方不远处,隔着一道九曲桥,就瞭见缪霁兰生前住着的幽兰居掩在一大片茂密的夹竹桃中,那样寂寥。

    “时辰尚早,我去看看三娘。”桃喜呆立了许久,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直唬得岁冬一跳。

    “姨娘隔三岔四的夜里上三奶奶处去,您心里自是不怕,可旁人见着了怎么想?何况那院里头还有脏东西,奴婢劝您还是少去为好……”岁冬话还未完,但见桃喜不声不响的迈着步子已朝九曲桥踱去,她一面走,一面捻起孝帽,将自己完完全全隐在了一片苍白下,乍眼看,真像一缕飘荡着湖中央的魂魄。

    “桃姨娘,您等等!”岁冬心下一沉,望着她水袖似的宽大袖口沾着青石板路一径绕过曲桥,只得一跺脚,跟着追了上去。

    幽兰居门外仅挂了两盏白色的纸灯,上头没有写着“奠”字,门楣上也没有悬着白幔,却一副死寂沉沉的模样,连个守门人都不见,更别提院里有光影人声了。

    “三娘,您安好……”桃喜向着门外深深一拜,遂已,探着手去抚那门上的铜环。岁冬怕她还要进院里去,忙上前拉住了桃喜的手胳膊,正此时,幽兰居内突然传出一声重物倒地的响动,像是木杌子撞了青石板上的声音,紧跟着就听不着了。

    “姨娘,咱们还是走吧!”幽幽风过,耳边尽都是夹竹桃鬼魅似的摇曳声,沙沙作响。岁冬听着,越觉着后背发凉,拉起桃喜的手就往回走,身后似乎有一双人眼一直盯着她俩人瞧,直待上了曲桥处,才稍稍定了定心绪。

    “姑姑在怕什么?三娘不过是在自己院里练曲儿,不信你听……”

    岁冬粗重的喘了口气,没往前走几步,猛听桃喜在身后冷森森的说话,心里又是一惊,额上的冷汗竟成串的淌了下来。她一时不敢回过头去看桃喜,可幽兰居内那一声声哀婉缠绵的咿呀声,却是真真实实听着了。

    “姑姑还在怕,难道你也害过三娘?”桃喜若无其事的问着,越过岁冬时,轻轻睇了她一眼,那眼底的轻蔑让岁冬不禁打了个寒蝉,想说什么又住了口,只默默的跟了桃喜身后,直往灵堂而去。

    邵政民的灵堂就设在府北角的祠堂内,桃喜到时,四姨太沈氏正领着三少爷邵宁,身后跟着的奶妈子则怀里抱着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的四小姐邵蕊从廊里出来。桃喜忙屈膝一蹲,侧着身子等她先过,不想沈氏走出了几步,又踅身回了过来,突兀的停在桃喜跟前,低声说道:“孩子们都小,大少爷让回去……”说着,便捻起一方帕子拭了拭眼角。

    沈氏,小名一字冰,姣好的容貌,年华也不过二十八九。桃喜想着她年纪轻轻就带着两个孩子守了寡,心里止不住一阵唏嘘,却半天也想不出该与她说些什么好,见一旁小小的邵宁也困得直打哈欠,这才生硬的挤出一句话来,“小少爷困了……四姨太,您请节哀。”

    沈氏低头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身后的灵堂,原本只是小小的哀恸,竟因着桃喜的一句节哀,突然手捂住唇瓣,失声痛哭了起来,“老爷!老爷……您好狠的心那……”母亲的哭声惊醒了二个年幼的孩子,邵蕊扑腾着小手小脚,一面哇哇叫着,挣着要扑到沈氏身上去,邵宁却呆呆的望着,过了一会,像似被妹妹感染了一般,也尖声哭着,抱住了沈氏的裙裾。

    “四姨太,我不是故意的……”桃喜僵硬的立在原地,望着沈氏院里的婆子丫鬟围了母子三人泪洒涟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远远的,但见李语晴已经带着二姨太王氏和身后大大小小的仆人随从们进来廊下,她心知自己是撇不清了,便索性主动迎了上去,蹲身一礼道:“夫人,是桃喜说错了话,惹四姨太伤心了。”

    “她伤心?伤得什么心?怕是替自个儿伤心吧!”李语晴看去心绪很坏,冷冷瞥了桃喜一眼,就推着身旁二姨太王氏的手,走了众人跟前厉声喝道:“都闹什么?这家还没散!”话毕,又推了把王氏的手,望着她,突然似笑非笑的问道:“絮,往后的日子可长得很,沈氏她有儿有女,想做我这个夫人易如反掌,你呢?老爷不在了,你该怎么办,怎么捱?”

    “嗐……大姐您这话说的,什么怎么办怎么捱,老爷不在了,不还有您跟大少爷么?我絮怕什么……”王氏被李语晴望得心里直犯怵,想赔笑又觉场合不对,她虽拿捏不准这位主母的心思,可因着沈氏年轻,又有一双儿女在身边,李语晴把对缪霁兰的气撒了她头上,心里还是了然几分的,因见沈氏已经抽抽搭搭的止住了哭声,遂忙打起了圆场道:“冰儿……你看孩子们都累坏了,赶紧着,回屋去吧!”

    沈氏默默一额首,桃喜见她满面的伤心泪顾不得擦,还要一手领着个孩子过去李语晴跟前行礼,心里不知怎的,竟莫名的一下一下抽痛了起来。

    “儿子见过母亲。”……

    莫名的怅然让桃喜走了神,待到回醒过来时,邵云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众人的身后,一手抱起沈氏领着的邵蕊,这才又回过身去,对着李语晴说道:“母亲和二娘请先进堂里,容儿子送了四娘后再回来。”说着,便望了沈氏将手一让道:“四娘,您请——”

    “云儿!”李语晴拿自己的儿子无法,又不愿他无端生受劳累,见桃喜一直怔怔站着角落里一动不动,心下猛地泛起一阵厌恶,便手指着她一迭声命道:“桃喜,你去,你送四姨太回房——云儿留下。”

    “是……”桃喜尴尬的应着声,走了邵云跟前想去接下他怀中的邵蕊,一抬头,不禁愣在了原地……祠堂外,灯火煌煌如白昼。邵云平视着前方而立,憔悴得脱了形的面上再不是那温良如玉的模样,桃喜也不知道他究竟不眠不休了几个夜晚,一双眸子疲倦而淡漠的睁着,眼底已是布满了血色的红丝。

    “不用。”邵云并没有理会她的注目,他甚至看也未看桃喜一眼,轻轻推开她的手,便揽过邵宁的肩膀,一手抱着邵蕊大步走了。

    桃喜不自觉的眼眶一热,愣怔中,煌煌的烛灯似乎在身后一盏盏的熄去,她跟着李语晴踏进灵堂,望了望堂前黑压压的一排排灵位,不言声,只是就着邵云跪着的蒲团后,默默的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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