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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02 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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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名男子狠瞪了一眼马上的小厮,回过头来清冷地说道:“在下急着赶路惊了姑娘的马,姑娘误了在下进城的时辰,我们算是扯平了。山子,我们走。”说完,像阵风似的跨上乌骓马就离开了。

    莫妍往四周望了望,芳草地边上一大片嶙峋的怪石堆,怪石堆外是深不见底的树林,太阳慢慢收回它那耀眼的光芒,四周渐渐暗下来,归巢的乌鸦像黑色的幽灵消失在树林深处,偶尔“哇”地一声叫唤,听得人毛骨悚然。

    “大小姐,我们现在怎么办?”小莲害怕地靠在莫妍身边。

    莫妍有些后悔自己话说早了,又不好意思请求那名男子带她们一起走。毕竟男女有别,如果与外男同处一夜,就算没事也会被人指指点点的,要是让洪子强知道了……莫妍不敢往下想。

    “我们到马车里拿些能带走的物件,远远地跟上他们,先挨过一夜再说。”莫妍最后拿定主意。

    那名玄衣男子正是十年前京城有名的龙祥银楼少东家——黄少轩。

    十年前,龙祥银楼飞来横祸得罪了鳌拜。他被来省亲的姨母和表姐带回山东逃过一劫。后来,他和表姐如玉成亲,在山东开起了新的“振业银楼”,生意做的红红火火。但他一直念念不忘家仇,暗地里潜回京城打探抄家的原因。皇天不负有心人,卖赤金手镯的那位乳娘虽然死于非命,但她的丈夫知道一些消息。黄少轩顺藤摸瓜,终于找出了仇人——“吉祥”和“如意”银楼的东家。

    如今,鳌拜死了。黄少轩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他这趟回来,首要的目的就是为父母报仇。

    这十年来,黄少轩几乎不知道人还有一种表情叫做——笑。

    “老爷,您手上的伤要不要紧?”山子在马上打量着黄少轩手臂上的丝帕,他不知道一向惜时如金的少爷为何越骑越慢,后面那两位漂亮的小娘子迈着三寸金莲走路都快赶到乌骓马前面去了。

    “不碍事。”黄少轩摸了摸嘴角轻咳一声,往后瞥了一眼,那位穿着雨过天青色纱裳禙子的女孩和她的丫环正紧赶慢赶地朝这边走来。

    怎么会有人长得这般好看?回想起适才两人的碰触,黄少轩忍不住嘴角往上扬了扬。

    “老爷,您笑起来真好看,显得亲切多了。”山子由衷地说道。

    黄少轩尴尬地轻咳一声,继而又心情大好地眉开眼笑。

    。。。。。。

    当浑身是血的小六子带着一条腿骨碎的忠伯回到莫府,洪爷和洪子强还未曾离开。

    听说莫妍的马车失控跑到城外,洪子强心急如焚,他二话没说骑着马就往城门上奔来。可惜城门已关,值班的差爷任凭洪子强如何苦苦哀求,没有看到令牌就是不肯私自开启城门。

    莫振兴和洪承业想找几位私交甚好的官府人物弄块令牌,没想到这段时间被鳌拜的事一闹腾,人人自危,哪还有那闲心管别人家的事?全都推拖不见。

    折腾了大半宿,洪承业无耐,只得带着儿子洪子强回家去等消息。

    到了家中梳洗完毕,洪承业把儿子叫到书房,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子强,你要做好心里准备,爹也很赞同你和莫妍的亲事,但出了这档子事,恐怕……”

    洪承业知道这位傻儿子对莫妍的感情,可天不遂人愿,还是先跟他说清楚为好。

    “爹,莫妍吉人自有天相,明天一早定会回来的。天一亮我就出城找她去。”洪子强打断父亲的话,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娶莫妍为妻。

    洪承业从书案后面的太师椅上腾地站起来,指着洪子强的鼻子骂道:“你糊涂啊!如今这个世道乱糟糟,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出了城还能全身而退?就算捡了条命回来也不一定保住了……那个……那个。哪怕她出门遇贵人,被某位女施主给救了,但人言可畏,如何能做我们洪家的当家主母?我就你这么一个嫡子,这件事先跟你透个底,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允许莫妍进我们洪家的门了。”

    洪承业的话有如晴天霹雳,震得洪子强不知东南西北了,他跪在地上求饶,“爹,如果今生不能和莫妍在一起,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去死了算了。”

    洪子强是洪承业一手教出来的,这个儿子聪明机灵,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就是太意气用事,对莫妍一根筋,洪家还指望他振兴家业呢,真是要命啊!

    “也许事情没我们想象的那么糟,明天看看再说吧。”洪爷语气软了下来,对这个儿子不能使蛮劲,还得多动点心思才成。

    再说莫家的陪嫁是能让首饰在夜间发光的独门秘方,就这一点而言,洪爷也不想轻易放弃。

    洪子强从小到大还没和父亲红过一次脸,他也沉下气来回了房,躺在床上端详着羊脂玉兔到天亮。

    莫家上房中堂的灯也亮了一夜。

    莫振兴神色严肃地坐在上首,他现在考虑更多的是洪承业对这件事的态度。

    莫、洪两家联姻,关系到未来银楼的发展。将心比心,如果是自己的准媳妇遇到这种事,自己也是绝对不愿再让他进门的。所以洪家可能……

    想到这,莫振兴的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得厉害。把关押在后罩房的小六子又叫过来把当时的情形问了一遍。小六子正担心东窗事发,听到莫振兴这么一问,赶紧添油加醋地把黑衣人身手如何了得,其他五人如何被俘渲染了一回。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莫振兴眉头紧皱。

    相比莫爷的心思,莫夫人纯粹地担心女儿的安危,她哭哭啼啼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刺耳。

    莫妍的大哥莫昌明站在父亲身边搓着手焦急得不得了。这个妹妹最是聪明懂事,如果她和洪子强喜结连理,“吉祥”到了他手上就能和“如意”继续并肩走下去。如果妹妹出了意外……莫昌明不敢往下想。

    只有莫玉不急,她坐在母亲身边小心地打量着众人的眼色。

    莫玉比莫妍小两岁。姐姐和洪子强的两情相悦她看在眼里,妒忌在心里。洪子强长得一表人材,家世又好,对姐姐更好,这样的夫君真是打着灯笼也无处找。

    上一世,莫玉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嫁入洪府,看着她们琴瑟和鸣,看着他们把洪家的“如意”银楼经营的红红火火。而自己呢?莫名其妙地嫁入黄府做四姨娘,还未弄懂爱情是什么东西,就被霸道可恶的黄少轩和他那该死的腹黑正室如玉给搓磨死了。

    父亲为何这样偏心?同样是嫡女,为何姐姐嫁入豪门主持中馈,自己却被人整死了都不去看一眼?不甘心,她死不甘心!也许连老天也觉得不公,居然让她重生到十岁。

    好不容易重生一回,莫玉不甘心再当丢卒保帅的“弃子”,怎么着也得混个风声水起,享尽一世富贵荣华。

    求人不如求已,父母哥哥不靠谱,那就只有靠自己。她不认为自己比姐姐差,差的只是出生的早晚而已。所以,她花重金请名医治好小六子父亲的怪病,让他为自己所用。

    她设计了完美的“惊马”事件。出了这档子事,洪子强不可能再娶姐姐,而爹爹想和洪家联姻,就只有自己“为家族利益考虑,勉为其难”替姐姐出嫁了。

    莫玉越想越开心,紧紧咬住娇唇才忍住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老爷、夫人,玉儿,夜深了,大家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莫少奶奶招呼下人端来刺参鲍鱼粥。

    吃过夜宵,莫振兴喝了一口茶漱口,让儿媳莫少奶奶送妻子先去休息。

    厅里就只剩莫振兴、莫昌明和莫玉三人。

    莫振兴让莫玉坐到自己身边来,看着她试探着问道:“玉儿,你认为洪子强怎么样?”

    莫玉砰砰跳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她虽然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父亲的决定来得这样快。

    一颗兴奋的心都快从胸膛中跳出来了,她抚了抚胸口平静平静心情,才装疯卖傻地回答:“子强哥家世好,人品好,对姐姐也好,日后自然能和姐姐恩爱偕老。”

    莫爷深思片刻,接着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要你嫁给他,你可愿意?”

    两片红霞染上了莫玉的脸庞,她支支吾吾地叫了一声:“爹……”

    莫爷伸出手来阻止她,“你只说愿不愿意就行?”

    莫玉站起来鼓足勇气说了声“我愿意”后,飞也似的离开大厅。

    莫爷和莫昌明又聊了许久才去歇下。

    莫妍还不知道自己成了莫家的一枚“弃子”。她和小莲远远地跟着黄少轩走了半里地的路,在城门不远处的小树林边停下了。

    黄少轩没有多看一眼莫妍,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两位姑娘跟着他们走。他察看了整个车队,六部运货的马车和随从都在。走完这一趟,山东的家当该搬的就全部搬进京城了。只剩全伯老掌柜带着些伙计留下来经营“振业”银楼。

    随从们点燃了一堆大篝火,正围着火堆烤羊肉喝酒。香味随风飘荡,更增加了莫妍和小莲的饥饿感。

    今晚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俏皮地眨着眼睛。莫妍依据朦胧的星光找到一处微微隆起的土山包,把装衣服的包袱垫在地上将就着坐上去。

    不远处传来男人们爽朗的笑声和划拳行令的嘻闹声。

    “小姐,我好饿,您饿吗?不如,我们去找他们要点吃的吧?”小莲紧紧地靠在莫妍身边,咽了咽口水。

    不仅饿还冷,全身更痛得要命呢!但女人的贞节比生命还重要,能这样平安过一夜已经算不幸中的万幸,就别求更多的了。

    “他们没有带女眷,我们过去不合适。”莫妍无耐地说。

    莫妍往温暖的火堆望去,扑朔迷离的火光边,黄少轩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仰望着星空。那斧凿刀削般的脸庞写满着忧伤,矫健略显瘦削的身姿透着无尽的苍凉,他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与周围的场景格格不入。

    过了不久,黄少轩从怀里掏出一支箫,吹起了赤壁怀古,箫声婉转而深沉。

    这首词意在感慨古今,雄浑苍凉,大气磅礴,把人们带入江山如画、奇伟雄壮的景色和深邃无比的历史沉思中。

    但听在莫妍耳中,少了雄浑多了苍凉,壮志未酬的郁愤和连绵不绝的感伤如涨潮般一波一波直荡心尖。夜风袭来,吹者更显几分萧索的意味。

    此人的身世一定很坎坷吧?和洪子强那种一眼就能看穿心思的温室男子相比,这男人真像一个谜。

    一阵凉风吹来,身上一冷,莫妍这才回过神来,不由得一阵心虚,自己是洪子强未过门的妻子,怎么能探寻别的男子的心境?

    小莲紧紧地偎依着莫妍,两人想睡不敢睡,也饿得睡不着。远处萧声渐渐停息,那些随从的鼾声渐次起伏。

    突然,莫妍和小莲同时感觉身后越来越温暖,似乎还有浓浓的烤肉香。

    她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大小姐,火堆,烤羊肉。”小莲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往火边跑。

    莫妍还来不及说声谢谢,黄子轩瞥了一眼她头上泛着莹光的蝴蝶金钗就走远了。

    小莲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羊肉,猛灌了几口水后,拍拍胸脯,道:“大小姐放心吃,我试过了,没下药。”

    莫妍笑了,“就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人家真有恶意还用得着下药?你也太抬举自己了。”

    “难道我们长得很丑吗?”小莲眨眨眼睛奇怪地问。

    莫妍彻底无语,“人家是正人君子好不好?”

    正人君子?莫妍不由得心头一颤,为何自己会对这个陌生人如此信任?是因为他的萧声,又或者是他不着痕迹恰到好处的帮助?不可以,不可以。莫妍迅速掐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天终于亮了,莫妍一颗不安的心可以稳稳地放回肚里,她取下头上的蝴蝶金钗向黄少轩走去。

    “大叔,谢谢您的帮助!我知道您对我头上的金钗很好奇,我就把这支金钗当作谢礼送给您吧!”莫妍站在离黄少轩三尺开外的草地上对他行福礼,取下头上别着的金钗递给小莲,让她转送给黄少轩。

    黄少轩含笑望着莫妍,晨曦把她洁白如玉的精致粉脸映照得灿如朝霞,一身雨过天青色纱裳绣着几朵紫色幽兰,娇唇微动,编贝般的皓齿洁白如玉,最难得的是嘴角边两个小小的梨涡时隐时现,更增添了无限妩媚。宁看到她的人再难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半寸。

    他不解地问,“我有那么老吗?”续而冷冷地道:“就一点羊肉而已,何足挂齿?”

    小莲双手撑腰,不服气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抬举?你知道我们大小姐是谁吗?全京城想要她设计首饰的都可以排一条街啦!”

    “小莲。”莫妍出言制止,对这种陌生人还是少说为妙。

    莫妍对黄少轩深鞠一躬,礼貌地说:“大叔不必推辞,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再说,我还想麻烦大叔一件事。”

    黄少轩嘴角往上扬了扬,他接过蝴蝶金钗在手上掂了掂,那蝴蝶的翅膀薄如蝉翼,“好吧,你们先到城门口去等开门,我和我的车队会在你们进城后再动身,这样总行了吧?”

    莫妍玉脸红了又红,这人还真是通透,连自己想什么都知道。她确实担心让人特别是洪子强看见——自己和陌生男人在一起。

    莫妍和小莲交待几句,主仆二人抱上锦盒和包袱往城门走去。

    城门终于开了,洪子强一马当先冲出城外来迎接莫妍。

    黄少轩远远地看着两位年轻人相聚的场景,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突然,远远的,黄少轩看见了“吉祥”和“如意”银楼的东家莫振兴和洪承业。这两人的身影就算化成灰黄少轩也认得。

    黄少轩赶紧把怀中的蝴蝶金钗拿出来仔细一瞧,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吉祥”字样。再回想刚才那婢女的话,这支金钗是她亲自设计的,在夜间能发光,这不就是“吉祥”的独创吗?

    这位女子不就是吉祥银楼莫振兴的嫡女莫妍吗?莫妍在银楼界声名远播,黄少轩在山东就听说她的辨玉本领了得。也从一位客人那里见到她设计的蝶花吊穗金发簪,果然构思奇特,令人爱不释手。

    如此奇女子!怪不得浑身散发出一种高贵优雅、与众不同的气质。

    回想昨天身体不经意的碰触,黄少轩情不自禁地展颜一笑。再想起父母含恨而终,黄少轩的脸色如海水退朝般慢慢转为阴沉,冷得如同腊月寒冰。

    他让山子找个锦盒来,把莫妍替他包扎手臂染了血迹的丝帕和那只金钗一同装进去,飞身上马往城门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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