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辰鱼盯着曲绯的脸瞧了又瞧，没有吱声。

    似是打量够了，桓辰鱼走到妆台前，将那方才曲绯瞧了半天的铜镜取了来，往曲绯眼前一探，笑道：“瞧你，真真是生了一张惹人嫉妒的好皮相。”

    曲绯笑着轻推了她一把，道：“你倒说上我了。”

    转眸看向铜镜，那镜中人儿一双墨发朱唇，一双大眼清清凌凌，鼻梁秀挺，那一张玉面更是白莹莹的，似是在这阴雨天，笼了一层月华清辉。

    桓辰鱼见她怔怔看着，正想笑她两句，却又想起什么一般，沉沉不语。

    曲绯将目光移开，小心地将那铜镜递给身边婢女，眸子一转，便看见侧仰着小脸，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桓辰鱼。

    她望着桓辰鱼虽是有些稚气，却已有雍容之色的小脸，轻声叫道：“阿萱？”

    听到曲绯的叫声，桓辰鱼面上表情一松，她想了又想，垂下双眸道：“阿珩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曲绯呵呵笑道：“我知。”

    桓辰鱼咬着唇，低低说道：“那你可知，你也怀中有璧？”

    曲绯面色微微一怔。她沉默了。

    半晌，她才垂下双眸，苦笑说道：“我知。”

    桓辰鱼叹了口气。

    女子姿容美丽，在当时来看，便是一把双面开锋的剑。若是高门世家的贵女，面相生得美了，便能给自己搏个名声，婚嫁时也可凭着容貌，向上攀个一攀。

    可若是曲绯这般身份微贱的小小庶女，极可能被家族拿去送人做妾。因着身份低微且无才无名，便真好似个玩物，不耐烦玩了，便丢到一旁。

    一时之间，二人无话。

    与心下凄然的桓辰鱼相反，面色沉沉的曲绯，心下却翻涌着无数心思：不知可否借这嫡姐之力，将自己护上一护。

    她知桓辰鱼，面上总是淡淡的，心下却是无数计较。生在除了父亲姨娘为全家人所不喜的曲氏，曲绯所得最多的，便是识人辨人，她只道自己不被喜欢，也知道自己天生煞气，如今入了桓氏，她所能用的，便也只是这般识人之能。

    可便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她却也不忍心算计眼前这嫡姐。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叹，敛了诸多心思，只是循了之前动作，垂了美目不言不语。

    不知不觉，桓辰鱼伸手在几上重重一按。

    她的心思多么通透，曲绯那几不可闻地微微一叹，恰好被她完完全全看在眼里。

    她虽不大，叔父和小姑姑的事情，她还是知道一些的。大父将曲绯送到叔父处管教，她还能有个甚么好出路？

    半晌，曲绯讷讷说道：“我知，我知，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

    桓辰鱼闻言一僵，这种坐而待毙的无奈，叫她的心脏重重一抽。

    她沉默了一会，又想起昨日暮色沉沉，那冷淡容颜下，紧紧绞着的双手，不由长叹一声。

    她在心中暗暗发誓，纵她无才无能，她也是要尽力护着阿珩的。

    说到底不过是两个小女郎，沉闷的气氛一会儿就消散尽了。

    曲绯虽是心上有事，也想着既来之则安之，既然都坐在这，就莫要苦着个脸惹得大家都烦心。

    院落内外，到处都是一片乌云沉沉，这一上午，这雨便没有停过，一直下啊下，透过被支起的窗看去，一朵斜枝逸出的杏花，在纷纷春雨的垂落下，蔫蔫地低着头。

    想到这里，曲绯想起了什么，桓辰鱼在她耳边说些什么，她都没有听见。

    下雨了。下雨了！

    还是大雨呢。这下可好了。

    想着想着，她的手有点颤。这场大雨，整个国家的人，都期待太久了。

    下了雨，便代表着，那些被干燥无雪的隆冬，冻得硬硬实实的干旱土地，终于，终于可以开垦了。

    曲绯侧过头，看着桓辰鱼因着她面色怔怔而探究的脸，喃喃说道：”下雨了，阿萱，下雨了。“

    桓辰鱼显得很纳闷，她一手理着自己的秀发，一边疑问道：”是啊，下雨了，都下了快两个时辰了。”

    曲绯开心地拉着桓辰鱼的手，道：“下雨了，那些流民就可以开垦耕种了，他们，他们就不用饿死了！”

    言罢摇着轮椅行至窗边，素手探出，接了一抔冰凉的雨水，欢呼出声，“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桓辰鱼没有见过那些几乎易子而食的流民，自然不知道她究竟在开心什么，可被曲绯脸上的欢颜所感染，心情竟也轻快起来，她笑道：“是啊是啊，下雨了，你快回来坐着，莫要着了凉了。”

    曲绯笑了笑，从善如流地摇了轮椅，她倚着桓辰鱼的肩膀，道：“阿萱可曾见过梯田吗？”

    桓辰鱼摇了摇头。

    曲绯垂下双眸，似是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道：“幼时父亲同友人漓南采风，带了我与姨娘同去。那梯田便在丘陵山坡上，沿着山坡波浪般绵延向下，落日余晖之时，那水田无澜若镜，被晚霞余晖染得通红一片，似是要将那连天带地，通通焚了去。”

    说罢眉头一紧，有点担忧地喃喃道：“也不知这般大旱，那些梯田也不知在也不在了。”

    “兀那小姑，漓南本就多雨，这点干旱，还扰不到你那梯田！”门口一清朗男声幽幽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缓缓而入的脚步声。

    曲绯连忙正了正身子，将自己和桓辰鱼拉开一段距离。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随着房门打开，一股清新地水汽一冲而入。

    同时入眼的，还有浅笑着的桓珺和不言不语，眼中却带着微末笑意的桓穆。

    望着眼前若有所思的二人，曲绯一张小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心道，也不知自己方才的话被听去多少，怕是又要被教训不懂规矩了。

    桓辰鱼看到大兄，心情更是好了不少，她呵呵笑道：“大兄怎的来了？”

    “你大兄担心你呗。”又是桓珺好事地开口，“方才我正同他好端端下着棋，外面才惊雷两声，他就坐个不住，偏说阿萱怕雷，无论如何也要拉我过来瞅瞅。”

    言罢用胳膊肘戳了戳桓穆，道：“我说什么来着，你瞧你这妹子，快活着呢！”

    身后的桓穆却没答话，桓珺狐疑回头，见桓穆长腿一迈，提步向那残损小姑走去。

    曲绯正在自己方才寻到的一隅默默垂眸，心里想着这般兄妹孺慕的温情时刻，自己还是莫要扫了人家的兴致好。

    却是眼前光线被一人所挡，她怔怔仰头，见到的是桓穆那一双神光内敛地凤眸，正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曲绯连忙欠身颔首，道：“见过大兄。”

    桓穆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一双眼睛却仍是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曲绯，道：“下雨了，你很高兴？”

    几乎是这声音一出，曲绯便给僵住了。

    心下无数念头闪过。

    他可是觉得她一女郎大谈流民之事失了身份？还是同桓辰鱼大呼小叫乱了尊卑？

    隔墙有耳。曲绯现下算是彻底懂了。

    曲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

    在抬起头看向桓穆的那一瞬，方才那个快活得好像初春鸟儿的女郎又哪里在。她那清艳的玉面上，已经挂上了一抹世家郎君们都喜欢的，清冷的，矜持的微笑。

    她在桓穆的身影下，微微颔首，道：“是。”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道：“为了那些流民，你很高兴？”

    “是。”

    对上眼前这张俊美无匹，不怒自威的面容时，曲绯咬紧牙关，逼迫自己不要颤抖起来。

    桓穆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半晌，当曲绯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快被咬碎掉时，他轻叹一声，冰凉的手掌摸了摸曲绯的头顶，道：“你这女郎，有大夫之风。”

    看着因着他的夸赞面容怔怔的曲绯，他的心情很好，那双素来冷冰冰的眸子，少见的温柔着。

    他那张一向面无表情的脸孔上，也带着淡淡的，不虚伪的，带着放纵的笑容。

    这样的桓穆，并不常有。

    桓辰鱼只是望了一眼，便心下了然，她这长兄，现下是开心的。

    能叫大兄瞧上眼，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心头一动，起身走到桓穆面前，双手抱上桓穆的手臂，笑眯眯地说道：“既然阿珩风容甚盛，举止有则，又有大夫之风，断断不会给我桓氏丢人。那几日后的碧湖夜钓，我便带着她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