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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第一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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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受了罚,心情郁闷,一个人逃课去御花园游玩。当时朝廷尚俭,御花园中的布置亦不甚奢华,花木亭阁多是因地制宜,取古朴自然之意。正是春日百花齐放时,王都本就以花都著称,皇宫中的御园更是遍采奇花异木,尤其半园茶花,此刻含香吐蕊、争奇斗妍,满园蝴蝶探蕊闻香,又有蜜蜂嗡嗡嘤嘤地逗趣,热闹非凡。我看园中无人,便撒丫子玩起来了,追只蝴蝶,采朵鲜花,乡野顽童一般,也顾不得衣饰发型的整齐。玩够了,出了一身大汗,鞋袜也弄得脏兮兮的。

    我一眼看到御园的小西湖,瞧着四周无人,便席地而坐,顺便扯脱了鞋袜,将一双玉足伸进湖中。湖水温度正好,用来洗脚十分合宜。

    “这湖中鱼儿真要遭殃了。”冷不防,背后传来戏谑人声。

    我吃了一惊,转头朝人声望去。来人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衣饰华贵、气质不俗,很有种坦荡潇洒的气质,没有一般中年男人的俗气。我总觉得男子女子都是越活越俗气的,尤其男子,到了中年更是现实而市侩。有钱些的,一房房小妾娶进家门。没钱的,想的也是天降横财、妻妾成群。当然,我父亲是个例外,他只我母亲一个伴侣。

    “阁下为何说鱼儿遭殃?”我问。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我这平生还不曾领会这样的境界。”我听这人说话就觉得在掉书袋,卖弄学问。索然无味地转身,继续洗脚。

    “这湖中游鱼皱眉锁目、苦不堪言,定然是喝了姑娘的洗脚水,领会到了!”

    我看向湖中,湖中锦鲤神态安然、悠然游动觅食玩乐,哪里有他说的“皱眉锁目、苦不堪言”。这才醒悟这男子在戏耍于我,侮我脚臭不可闻。

    我心下着恼,但见他气宇轩昂,不像轻浮恶徒,暂压下怒气。

    “阁下说笑了,古人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样雅致的事竟被您说得粗俗起来,真真无趣。”我晾干了脚,穿上鞋袜。掉书袋我也会,虽然自小不爱读书,记性却是一等一的好,为了应付南师傅检查功课,四书五经、《史记》《汉书》等也读过一遍。南师傅曾慨叹,说我空有好天赋,却不知勤奋,终究成不了大器。

    “哦?这样听来,却是雅事!”那人大笑起来,豪放得很。

    我心中愈发疑惑,心想这人在皇宫之内竟能如此自如,到底是谁呢?心中打个激灵,莫非——

    我的猜测果然是对的,之后,我忙不跌跪地请安,一个劲地说小女眼拙,有眼不识泰山等等。皇帝陛下很宽容,夸我小小年纪书读得不少啊,性格很活泼啊,遇事很淡定啊……还饶有兴趣地问了我的名字,爹是谁娘是谁等等。我当时虽有点奇怪皇帝陛下日理万机,怎么还有查户口的癖好,但也没太在意。

    现在想来,真觉得悔之晚矣,难道皇帝陛下不小心看了我的脚,觉得非要把我纳入后宫负起责任不可?似乎听说在有些贫困闭塞的地方有这种风俗。

    我心中懊丧不已,午饭也吃不下,想着我为何要去御花园洗脚呢?洗了也罢了,皇帝陛下查户口的时候我为什么又那么诚实呢?最后归结到南师傅身上。南师傅在我小时候讲过《狼来了》的故事,爱撒谎的小孩对了村人大喊狼来了,村人去救他时,小孩哈哈大笑。终有一天,狼真得来了,小孩又求救,却没人再去救他……就是这个,不能撒谎,撒谎会被狼吃掉的阴影一直督促我做正直诚实的人。

    我现在顶想做的便是把南师傅吊起来毒打一通,只可惜不久前,南师傅因为翠花楼的翠花姑娘与人私奔颇受了一番情伤,自称看破红尘,要云游四海,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悄悄走了,只留给我一封书信,督促我记得吃饭,不要饿瘦。我当时着实伤心了一番。现在看来,南师傅高瞻远瞩,真乃神人也。

    “小姐,哦不,贵嫔娘娘,这是夫人为您准备的嫁衣,夫人说让您试试还合不合身!”小莲和另两个小丫头一起,抬了巨大的漆器妆奁进门,极喜庆地说道。

    我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贵嫔娘娘,这称呼听来真有说不出的惆怅。那妆奁上已蒙了一层尘,想来我十五岁及笄时,母亲便开始为我准备嫁衣妆奁。我当时心中颇委屈,以为母亲希望我早早出嫁,母亲笑说,不是愿我早早出嫁,而是做母亲的都希望女儿将来出嫁时能有最好的风光,早些准备总不至于婚事到跟前再张罗而慌张。

    我心中愁云惨淡,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圣旨都下来了,若是再退婚,皇帝陛下在面子上怕是不好看,面子不好看就容易开杀戒,我不能因为一时的任性害了全家人。

    香儿帮我换上新嫁衣,极浓艳的红绸铺展开来,裙摆衣褶繁繁复复,像极了一朵茶花的怒放。嫁衣很合身,我现在的身材与十五岁时并无多大出入,由此可见——该发育的部位没怎么发育。

    我看着铜镜中的红衣美人,白皙的一张瓜子脸,虽有些苍白但青春逼人,一双眸子在那红妆的映衬下更显熠熠生辉。我恍惚觉得那是与我全然不相干的人。已经萎蔫的心似乎不该有这样鲜活的皮囊。

    我带了七弦琴去后院竹林,好久不弹,琴台上蒙了薄薄一层灰尘。

    我拨弦,琴弦发出一个清脆的乐符,手指不由自主弹起一首曲子,这首曲子还是那个人教的,叫《高山流水》,讲的是俞伯牙与钟子期两个男人的故事。他曾说,可以不知其他琴曲,但这首《高山流水》是一定要会的。我那时学得兴起,只用了一下午便会弹了,会了后便不再弹,想不到今日凭借很久之前的记忆竟然弹得很不错,只错了一两个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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