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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第一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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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日。

    如前所述,这一日,我还是卫府的千金小姐,还可以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在社会分工成熟后,像我等大家闺秀这般,既不用从事农业生产,也不必如当时小户人家的女儿一样出嫁之前料理家务、洗洗涮涮,出嫁之后继续料理家务、洗洗涮涮,再加上生孩子、喂奶、洗尿布等。把自己搞得手脚粗糙、面容无光,很快成为黄脸婆。

    我所处的时代是个拼爹的时代,有个当官的爹,儿子便也容易当官,有个当鞋匠的爹,儿子多半也当了鞋匠。

    不过,我猜,往前数几千年,往后数几千年,仍旧是拼爹的时代。我十分幸运得有个不错的老爹,可以给妻子儿女提供在当时极为富庶,也可以说得上奢侈的生活。虽然,我老爹那点薪俸是朝廷明码标价的,不过一年百担米、几匹缎子。我老爹若是如海瑞那般不知变通,我们一家子老小估计也得饿得半死。我一度不明白朝廷为何将官员薪俸定得如此之低,勉强让这些自负清高的读书人徘徊在温饱线上。须知,“清高”这东西,既饱不了腹,也蔽不了体,儒家仁义礼智信学得再地道,没饭吃也照样肚子饿。而“权力”这东西便如磁铁一般,最是容易吸附财富。这就不得不迫使一部分蠢蠢欲动的清高人士私底下搞些营生,赚些外快。当然,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可见高薪养廉是多么可行的一条坦途,起码在理论上。对于公务员涨薪的议题,我从来便是双手赞成。

    我曾听南师傅说有个朝代治贪腐极为严苛,贪污几十两银子就能杀头,可清明只在一时,老皇帝一死,小皇帝即位,官员们十年寒窗苦,还常常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战战兢兢,终于逮到机会变本加厉,那个朝代以官员舞弊贪腐最为泛滥而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章。

    我家祖上倒也争气,留下不少田产宅邸,虽然这些田宅多数在北方,后来被漠北的蛮族劫掠不少,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爹等文武大臣随皇帝南迁王都后,升职加薪,不几年就顺风顺水。

    朝廷受了蛮族欺侮,不仅被掳掠大量财物妇女,就连当时在位的皇帝并后宫妃嫔、贵卿大臣、王子公主也如羊群一般被蛮人赶往漠北。此事变被后史官称为“阿蛮之耻”。

    新皇急惶惶登基,应允割地赔款,每年纳岁币。漠北蛮族虽未开化,平日放羊牧马、闲时来我朝烧杀抢掠,留着母鸡再生蛋的道理还是懂的。双方于是划定新疆界,王都从此南迁偏安一隅。

    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我那时还没出生,一些细节是南师傅讲给我听的,他那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亲历了蛮人赶羊群一般将一群衣饰华丽、手脚戴着镣铐的贵族驱赶出城,有个美姬更是被蛮人当场剥开衣衫凌辱。南师傅每每说到此处,气得吹胡子瞪眼,百般叮嘱,要我牢记国耻,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我未曾亲历,战争于我不过是个遥远意象,很难想象当年的血腥与屈辱。南师傅讲的这些没过多久便被我扔在记忆里的某个小角落。

    那一日,我正在后花园喂鱼,心情并不好,胡乱抓着鱼食撒进水塘,王都是个颇温润的水乡,此时正值梅雨季,淅淅沥沥连下了十几天小雨。好在今天放晴,香儿便劝我去花园散散心。

    香儿是我的贴身丫头,从小便跟我一道玩耍,与我情同姐妹。我虽当她是亲姐妹,府里到底是有尊卑的,尤其嬷嬷老妈子们,最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个无父无母的小丫头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些自然不当着主子的面干,我那时候并不知情,香儿也不敢告诉我。所以,香儿小时候是个爱哭鬼。我还记得她有一次不小心摔了只汝窑的茶碗,便躲了起来。等大家发现不见了个小丫头,便一起找了一整天。后来不知是谁多嘴,说,怕是掉进后花园荷塘淹死了吧,我便对了荷塘嚎啕大哭。好在晚上睡觉时终于有人在床底找到她,见她整个人吓得缩成一团,小脸上犹带了泪痕,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怕。

    荷花塘里的水涨起来,新长的莲叶撑起圆圆的伞盖,冒出水面,一簇一簇聚着,十分可爱。犹记得去年冬天万物凋敝,阴冷阴冷了无生趣,果然,最能摧枯拉朽是时间。希望时间也能快速治好我心中的伤痛。

    荷塘里百十条锦鲤小嘴啁啁地探出水面,争抢着鱼食,我闲坐在塘边,百无聊赖。隐约记起去年冬天在塘里游弋的两只水鸭子,便问香儿水鸭子去了哪儿。

    香儿两只黑曜石一般的眼珠骨碌一转,摇摇小脑袋,“什么水鸭子,那可是鸳鸯鸟!它们冬天去南边越冬,过些日子大概就能飞回来了!”我“哦”一声,不再多说。

    香儿献宝一般,嘻嘻一笑,“那双鸟儿去年来的时候,夫人因觉得是祥兆,还特地遣了人专门给它们投食,两只鸳鸟肥得差点飞不动了!”说着噗嗤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我心底莫名涌出一股怒火,想着,你待它好,它就一定会再飞回来找你?它们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飞那么远的路,也许早就病死了、累死了、饿死了,又或者被人打下来吃了,吃得毛都不剩!这股无名火被我发泄到手上的银钵,连同钵里的鱼食,一同被我掷进荷花塘里。平静的塘面顿时被激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浪花,附近的锦鲤被吓得四散逃开。

    香儿看看荷塘,又呆呆望了我一眼,低低唤了声“小姐”。

    小莲又跑来了。——我发现,小莲的每次出现往往喻示我人生的转折。小莲跑得气喘吁吁、慌慌张张,边跑边喊,“小姐,小姐,快快……”我受她这股子紧迫劲儿的感染,不由立刻便站了起来,问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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