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妈妈在庄家呆了两年多，在庄麦六个月大的时候，她走了。

    回自己的家乡去了，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如同她来时一样突然。

    她走得毅然决然，毫无留恋，前一天还如常地做晚饭，第二天早上告诉丈夫要走，打声招呼背一个小包离开了，强硬利落地一如她嫁给他时的义无反顾。

    庄妈妈硬要嫁给庄爸爸，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一个满怀爱意主动又真诚的女人，尤其是庄爸爸这种情况的，几乎没有哪个正常的女人会愿意嫁给他——这个如精灵般从远方而来的女孩子，他无法拒绝。

    少女情怀总是诗，生活却是实打实的，做为一个外乡女子，远嫁异乡，丈夫是个瘸子，公公与婆婆……不说也罢！

    她后悔了！在怀孕之初就后悔了！卸去英雄的光环，她就是嫁了个行动不便的瘸子！长得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过去再荣光，脱下军装，他只是个伤残的复员军人，农民，与高大上的军人没有半分关系。

    而庄家的家境，一徒四壁一穷二白。五百元的抚恤金，也就是工人两年的工资，实在不抗花。

    每天都有干不活的活，家里的，地里的，睁开眼睛就是暗淡无色的穷困艰辛，贫瘠的山地要付出更多的劳动才会有些许收成。

    庄妈妈的家乡是平原，生活条件比庄家所在的偏远山区好上数倍，她一直读书，虽然放假时也帮忙干点农活，只是搭把手，从未成为家中的主劳力……平原一马平川，农活比山区要轻省许多。

    浪漫的梦醒来，这样的日子，她没有办法继续忍耐，更不要说承受一生……庄爸爸没有任何立场要求她留下来……她年纪小，说是结婚，实际上并未领结婚证……

    好在，她还给他生了个女儿……

    庄妈妈走的时候庄麦刚满半岁，什么也不懂得，是庄爷爷用小米糊糊玉米糊糊将她喂养大，一如当年精心喂养庄爸爸。

    爷爷和爸爸非常疼爱庄麦，将她视若掌珠。自小庄麦听过自家的故事后，就缠着爷爷学练武，她想变强，她想保护爷爷和爸爸，不想让他们被人嘲讽欺侮……

    爷爷虽然觉得女孩子不应该学这个，再说再厉害的功夫也抵不过枪炮，他和儿子就是最好不过的实例，但拗不过孙女儿，女孩子有点防身的本领将来不会轻易被人欺负……

    庄家爷俩就这么一颗掌上明珠，家里又穷，别的东西孩子想要也没条件，就学武这一样，不需要花费钱，老师现成的。

    爷爷和爸爸身体虽残缺不全，有力使不出，功夫招数都还在的，教自己家的宝贝儿，十二分的上心。

    庄麦很有学武的天赋，又肯出苦，小小年纪，就立下长大后的目标，一是好好学武，能够有能力保护爷爷奶奶和爸爸；二是好好读书，将来当医生，给爷爷换一颗好眼睛，装一个好的义肢，给爸爸换一个更好的假肢，不象现在这个，经常将好的地方磨出血，还要给奶奶治病，奶奶偶尔不发病的时候，会轻声细语地跟她说话，叫她麦儿，给她梳六股的漂亮小辫子……

    庄麦的童年遭遇与她爸爸的差不多，没有朋友，独来独往。

    庄麦是个小美人胚子，大眼睛尖下巴翘挺的小鼻子，红润润的菱花嘴，学校里的哪个女生也没有她长得好看。

    年纪再小的女人，对长得美的同类，天生就有本能的不喜，庄麦受女生的排斥可想而知，而半大小子，表达对一个漂亮小姑娘的好感，就是可着劲地欺负她，愈喜欢，欺负地愈狠——庄麦在同学中受到的待遇，比爸爸当年还要惨。

    没人理会无所谓，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别人骂她的亲人，可是庄家除了一个庄麦，就没有正常人，在农村，针对身体缺陷的攻击是最简单直白的……

    “……独眼龙缺胳膊，娶个疯婆子，生个小瘸子。瘸子拐个外来婆，生下小妖精。瘸子老婆跑了，瘸子追不上，摔在地上啃狗屎……”

    类似的顺口溜不知凡几，庄麦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伴随着哄笑声响起或阴阳怪气或拿腔拿调的嘲讽谩骂。

    庄麦不敢回应，要么迅速走开，走不开就垂头听着……她忘不了有一次他们骂得太难听，她实在忍不住冲上去推为首的叫虎子的男孩子，他骂得最大声……结果用力太大，将虎子推倒了，嗑破了嘴唇。

    虎子妈堵在她家门口足足骂了有小半天，要医药费要鸡蛋补品……爷爷好话说了几箩筐，陪了半天不是，最后给了五块钱，虎子妈方才做罢。

    社办厂早就倒闭了，爸爸一个月二十块钱的抚恤金是全家的所有收入……一下子就赔出去五块！

    这还不算，村里地少又分散，她家有一小块地分在很远的山上，与虎子大伯家的地挨着，他家有头牛，原先耕地时会帮着顺手将她家这边的也耕了……自从她推了虎子后，虎子大伯再也不帮忙了。山路不好走，爸爸行动不便上不去，爷爷单手荷锄头，一下下用锄头一点一点地翻土……

    庄麦一边后悔自责地掉眼泪，一边抡起比自己个头还高的锄头，飞快地用力翻地，希望自己能多干点，能让爷爷少干一点……

    村里的男人出去打工的越来越多，种地的很少，庄家一家老弱病残，都出不去，除了微薄的抚恤金，地里的收入亦是最重要的生活来源。

    山里种地，收种都非易事，单是将收下的庄稼运到家里，对庄家人来说，就是非常大的难题——家穷养不起牛驴这样的牲畜，只能靠人力。

    山路崎岖，庄爸爸空手走都很难保持平衡，很难负重，爷爷缺了半只胳膊，不能推独轮小推车，不论是远是近，全靠肩挑背扛……每一天，庄麦都盼望着自己能很快很快的长大，长大了就会更有力气，能做更多的事情，再也不用让爷爷和爸爸这么辛苦。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庄麦从三四岁开始，就学着扫地做饭洗衣服做家务，稍大一点，家里的活计就能全包了，不到十岁，田里的活儿，她能顶大半个劳力……

    长大就好了，快点长大就好了！等她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满怀期待盼着自己快点长大的庄麦不知道，长大了未必就真的好了，尤其是她长得那么好看，长大长开了，就意味着麻烦来了！

    庄麦十三四岁时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眉眼如画，加之她自小练武干各种体力活，身体柔韧灵活，浑身上下无一丝赘肉，亭亭如小荷，清雅如青竹，破衣烂衫也掩不住天生丽质。

    原先欺负她的那些少年，仍然没事就好围着她，追逐着她，却在不知不觉间改了画风，嘲讽骂她的几乎绝迹，更多的是找借口搭讪的——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子，本能地向往美丽的异性。除了一两个家境特别好的女生外，庄麦是全校男生的梦中女神。

    初中在镇上，要住校的。庄麦放心不下家里的亲人，爷爷愈发衰老了，爸爸的假肢磨损得太厉害，一走路就磨破皮肉……爸爸大多数时候都不装假肢，扎着空裤管拄拐而行……奶奶发病的时候更多了，一年几乎没几天是清醒的……

    若不是有着当医生的理想做支撑，庄麦想过辍学的……她向学校申请，每星期三晚上回家，其他时间住校。教导处体谅她家的特殊情况，批准了，但事先要她家长写了申明，如果因此出了意外情况，学校概不负责。

    庄麦家距学校有十多里的山路，平常人步行要走一个小时，庄麦不用四十分钟就可以走一趟单程。春夏季天长还好说，秋冬天黑得早，即使庄麦脚程比寻常人要快不少，每次也要早出晚归披星戴月。

    镇上有几个混街头的小流氓小混混，觊觎美色，多次纠缠她，学校大门有看门的，不好进，他们专盯着周三庄麦出了校门，在路上下手。

    前几次都被庄麦躲过了，直到最后一次，庄麦被五六个十八九岁二十上下的青年在半路上围住，前路后路皆被封死，她没法子象以前那样仗着脚程快，逃跑出去。

    她一直忍着，没有动手，各种好言相劝，软语哀求，义正词严都试过……她空有一身武艺，却不敢动手，冲动动手之后的后果她家承受不起！

    任凭那些人秽言秽语，甚至动手动脚……为首的是镇书记的外甥，地方上的一霸，庄麦不敢惹，也惹不起！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揩点油也没什么损失……庄麦反复在心里说服自己，镇书记就是一方土皇帝，一般人家都惹不起，何况是她家？

    直到那伙小流氓不满足于简单的揩油，按着她，直接要脱她的裤子……庄麦忍无可忍，就动了手，她一个小姑娘对上五六个壮青年，身上挨了好几下，没占到上风，那几个流氓也吃了大亏，个个都被她招呼到了。

    庄麦找个机会脱身，一路疾行跑回家，知道自己闯祸了，除非那几个流氓摁下此事不说，否则镇书记支手遮天，若要追究她，是非道理不会有人理会的，讲了也白讲，权利，就是道理，在这里，镇书记就是法律，就是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