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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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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刚好做伴了,一个左手手腕脱臼,一个右手手臂烫伤。

    医务室里满是消毒水的味儿,不太好闻,医生是个和蔼的老人,白墨坐在病床上,旁边是一个白盘子,上边装着透明瓶子的乙醇和黄瓶子的碘酒。

    医生查看伤处后打趣:“是不是抹肥皂了?这味道我离你手臂那么远都能闻到。”

    “嗯,”白墨应着,“冲冷水后打的肥皂。”

    “冲了多久的水?”

    “大概五分钟。”

    医生笑眯眯地从医务室中的水槽里接了一小盆水,放在高凳子上,将白墨的手浸入其中:“被烫伤后抹牙膏呀,凡士林,肥皂,发油都是土方法,热气受到这些东西的覆盖后,更容易往皮下组织深部扩散,造成更深一层的烫伤。”

    “学生娃娃常识不够啊。”

    白墨扬起嘴角附和,又瞧了瞧邹辰。

    邹辰假意咳嗽,若无其事地在医务室里四处走动。医生帮她把手上的肥皂洗掉,“泡水的时间不够,烫伤的时候要用冷水大面积冲洗。”

    白墨声音里含着笑意:“我知道了。”

    又有两个女生从门口进来,一个搀着另一个。

    校医叨叨絮絮:“是接水的时候不小心烫伤吧,这天虽然冷了点,学生娃娃都喜欢接热水取暖,一不小心就会出问题。天变冷的时候,发烧感冒是最多的,行了,先泡着吧,我去看看她们。”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沉默得有些尴尬。

    几秒后,两人异口同声:“你的手还好吗?”

    邹辰耸耸肩膀,轻轻抬了抬自己的手臂:“就这样咯,以前训练的时候也经常拉伤,刚好有理由请假。”

    他蹲下来,视线刚好在盆子上边一点:“你把手上的肥皂洗掉吧。”

    “你那时候怎么想着把手伸到我后面呢?”

    若是位置颠倒,白墨绝无可能这么做,她很自私,骨子里满是缺陷——焦虑,自我中心,懒惰,抑郁,该有的都有,凑成一桌满汉全席。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挡住水瓶也是一时的恻隐之心,或许连这丁点恻隐之心都不存在,她仅仅想要一个朋友死心塌地的对自己。

    邹辰分明把她当男生,分明没有好感,这样的情况下还要伸出手,这种下意识的举动让她觉得心慌。事件的发生超出了预料,失控的感觉。

    “别说把我当女生,不然你不可能和我斗牛。”

    “别说本能,你的本能不可能去救一个自己讨厌的男生。”

    白墨盯着他,咄咄逼人乃至于盛气凌人,忐忑,似打翻了餐桌上的酱汁,弄得一片狼藉,在等待宣判,胸腔中什么东西乱撞,她想听到什么?

    邹辰似笑非笑:“那么激动干嘛,不是你拽着我把我扯下去的吗?”

    医务室开窗通着风,他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掩上,寒风被隔绝在外边。

    白墨这时候才感觉到身体逐渐回温,笑着答:“也是,我拽着你呢。”

    “我在想,如果你不害怕的话是不会拽着我的。”

    坚强,叛逆,死要面子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害怕,是不会求助的,那么想着,就自然而然地伸手了。真要说出个所以然来,连他自己也琢磨不出,下意识地举动后,手腕已经折了。很轻很柔的一句话,像树桠尖儿刚刚长出的嫩叶,被风一吹就落了。

    草地上的枯叶打着卷儿,突然,手机震动,打破旖旎,站在窗边温和的人又罩上一层冷漠。她接通手机,许娜在那头说,已经请好假了,问他们是不是还在校医室?她过来接人。

    邹辰无所谓地坐到对面的床上:“总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吧?况且,我还欠你一次。”

    “帖子不是你发的。”肯定的语气。

    “你以为我闲的没事做吗?”

    “之前为什么承认?”

    邹辰岔开话题:“刚刚,小曼不是故意的,她一个女孩子,你别放在心上。”

    白墨道:“她对我有敌意,上次的事,我觉得你心里也有谱。”

    邹辰避重就轻:“你确实不怎么讨人喜欢。”

    “为什么会讨厌我呢?”兜转了许久,终于问出口。

    “我什么说过讨厌你?”

    白墨思忖了一会儿:“之前的友谊赛和后来的逃课,我总觉得你那时候很不爽。”

    沉默良久,久到身上丝丝凉意浸入皮肤。白墨以为邹辰不会回答了,接着,听到他说:“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用钱来侮辱人,不管那个人有多大的罪。”

    白墨错愕,饶是她在脑海里想过千百种理由,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不是叫他耗子,不是几次弄脏了他的衣服,不是法式长吻,仅仅是那一次将钱塞进程爽口袋。

    白磊给她塑造的世界观中,钱的用途有很多,她从未觉得钱是万能的,却也潜移默化地产生一种没有钱不能的思维方式。到蓝书的咖啡吧里打工,一方面是因为陈芬,一方面是因为白磊,把钱塞进程爽口袋完全是愤怒至极下意识的做法。

    “抱歉。”

    鼻尖扑满的是消毒水的气息,有些腥。

    “不用跟我道歉,你又没有对我做过什么。”

    “当时,可能有些情绪化。”

    邹辰淡然:“你让我想起了我爸妈,这种感觉不太舒服。两人都很忙,印象中我根本没见过他们多少次,每次回家都是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打扫卫生的茹姨在,房子又大,一点人气都没有。”

    邹辰漾起的嘴角裹挟着浓浓自嘲,别人都只看到了富丽堂皇的宅子,却看不到边边角角被蚜虫蛀食的空壳。

    或许是压抑在心里太久,郁结发霉,像一床熬过腊月寒冬的棉被,总要拿出来晒一晒太阳;或许是时间刚好,消毒水的味道刺激鼻咽黏膜,让他不得不说些什么缓解这种不适;又或许是白墨环抱双膝微倾着脑袋的姿势太像一个合格的倾听者,让邹辰一下就放下了戒备。

    刺猬收起满身的尖刺,缓缓倾诉的话似乎开了闸,一点点流出。

    “你理解这种感受吗,只会用成绩衡量优秀,用钱财来衡量成就,仿佛没有这两样东西你什么都不是,我小时候最讨厌的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没等白墨回答,邹辰继续道:“啊,你就是xx的孩子。”

    好强,骄傲,那一点作为,一点成绩在其他人眼里什么都不算,唯一的噱头,xx的孩子。

    她怎么会不理解邹辰的感受?渗进了骨髓的滋味。

    白墨抿唇:“自尊被践踏的滋味。”

    邹辰心平气和:“就是这种感觉,所以你拿出钱的时候,我很愤怒,抑制不住想压着你道歉。”

    白墨最讨厌的一句话是,“妈妈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你好,”。感觉像白痴一样被对待,不能有一点的主见。

    陈芬本身很节俭,但她舍得给白墨花钱,花完钱后,哪天她不高兴了,就喜欢拿这些钱来说事,经常吼的一句话是,“你自己没能力赚钱,还不把钱当一回事,总以为自己很厉害是吗,总以为现在找工作很容易是吧?”

    一个生活在小城市的小女人,有些市井,斤斤计较的味道,又对金钱和权力带着些许谄媚。每次出去吃饭,陈芬总喜欢让白墨给某个叔叔敬酒,然后笑说,“这孩子以后找工作可能还会麻烦到你。”又或是和朋友聊天提及孩子,“噢,你家孩子已经是xx大学的了,真厉害,白墨好好跟人家学学。”

    都是为她好,白墨有时候在想,成长的必经之路是这样的吗,还是只有她一个人是这样的?每次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吃着碗里的东西,有一次烦了,白墨不耐地说,“我以后的工作自己来找,不需要这些。”当时陈芬是怎么说呢,她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好笑,很苦涩,陈芬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你有能力吗?”

    满是质疑,她甚至找不出事实反驳。或许是父母的存在,让我们更加害怕失败,招来的眼神不再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宽容,而是一种了然于胸的凌厉,她有时候会很颓然。

    或许,白墨想反抗的东西并不是命运,而是她自己,一个懦弱的,自己不会喜欢的自己。

    陌生又熟悉,客气且疏离,两人都有些压抑。

    今天这番话,邹辰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这本来就不该是被拿出来倾诉调侃的话题。为什么会莫名地告诉白墨,邹辰自己也没有搞懂,大概是因为,白墨的骄傲让他看到另一个自己,让他有一种易地而处的错觉。

    校医那头忙完了,拿了一瓶京万红递给邹辰:“好好看着你小女朋友,软膏每天都要涂抹在伤口周围,烫伤不算严重,水泡别挑破,由着它慢慢消,以后接水小心一点。”

    韩小曼从外头走进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番话,她自然地从邹辰手中接过白墨的衣服,笑着道歉:“真对不起,手一滑瓶子就出去了,严重吗?”

    白墨老实回答:“严重。”

    韩小曼愣怔,似乎有些尴尬。

    邹辰去缴钱的时候,韩小曼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不由分说地给她擦手。白墨没动,懒洋洋地看着她,想知道韩小曼到底想要做什么?

    纸巾滑过手臂的动作不算轻,甚至刻意地加重了力道,几颗小水泡搓破了皮,周边红红的,水流出来。粗糙的纸巾擦过嫩肉,火辣辣的触感让白墨下意识缩手。

    韩小曼眼角弯弯的,似在笑,她脸上的纱布已经拆了,小脸光洁无瑕,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音量说:“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针对你吗,怎么不问?”

    白墨:“为什么?”

    “程爽是我的朋友,她为我出气被你侮辱,不该算你头上?邹辰为救你手腕骨折了不该算你头上?你还记得吗,第一次我们俩见面的时候,我也被烫伤了。”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临近,韩小曼再次抓住她的手,狠狠按上几个水泡,白墨吃痛甩开她的手,纸巾缓缓落下。

    邹辰看着说明书,一抬眼就看到白墨扬起手,想要揍人。他两步上来打开她的手,声音清脆,邹辰望着自己掌心,自觉自己手重了,白墨弯起嘴角的讥讽让他有点不舒服。

    “不是跟你说小曼不是故意的吗?”

    白墨挑眉:“可我是故意的。”

    力道化在手臂的水泡上,刺疼刺疼的。她心里烧着一团火,笑话,从出生到现在,别说是打,白磊骂都没有骂过她两次,凭什么在家里当宝,在这里却要当草让你们诬陷?

    白墨:“你最好看着她一点,不然哪天误伤了可不好。”

    邹辰蹙眉不知道要说什么,有些气闷。

    他忽然瞟见地面的纸巾,洁白面纸上染着点点红晕以及半透明的黄色粘稠液体,分明是水泡被挤破流出的水。刚刚去结账时,韩小曼掏出纸巾他是看见了的,邹辰沉默着,眼底平静却暗藏着波涛汹涌的情绪。

    韩小曼躲在他身后,轻轻摇晃他胳膊,小脸绷得很紧,这使她的眼睛显出天真的诡谲。

    “我就是想道个歉,没想到她那么生气,阿辰,算了,说到底我有错在先。”

    白墨淡淡然从邹辰手里接过药,心里不太舒服,想看看邹辰能纵容韩小曼到哪一步,她就不信,相处了那么久,邹辰一点都看不出韩小曼有问题。眼前的画面很碍眼,邹辰护着她的举动更碍眼。

    从校医室出来,原路返回。

    邹辰把人送到楼道口,“你的水泡磨破了,记得擦药。”

    “公寓还要联系吗?”

    “你存一下我电话。”

    本来备注“邹辰”名字的,顺手改成“大耗子”,莫名的,心情顺畅了不少。刚存好电话,一条短信息就进来了,大耗子的。

    “抱歉。”

    白墨摸摸鼻子,看来邹辰也不傻,可她想不通的时,为什么韩小曼能在他面前这样肆无忌惮,难道大耗子是传说中的抖?

    许娜正过来接人,半内疚半心疼,圆脸蛋差点没皱成黑笼包,“小墨,要不是我忘记带卡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白墨捏捏她脸蛋,示意自己没事。

    许娜愤愤不平:“你说那个188,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那么袒护那个小贱人,篮球赛觉得他还挺绅士来着。”

    到底是谁在袒护谁呢?

    白墨打趣:“女朋友都是用来疼的,难道我不疼你吗?”

    “反正我就是觉得不舒服,好好一颗白菜被猪给拱了。”

    校医院里遇上的两个女孩从她们旁边经过,“其实韩小曼也挺可怜的,才多大年纪,父亲车祸身亡,母亲也成了植物人……”声波的颗粒在空气中飘荡,依稀传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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