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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无言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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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文宗大和八年(公元834年)初春,大明宫外百孙院东南角的一处篱笆小院不停传出枯燥的“梆梆”声,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正在初春微弱的阳光下浣洗衣物。

    那身影面前不远处有一条水渠,背后是一间柴房,房内有一张木塌,榻上躺着一个文弱清秀的少年。少年大半个身子都裹在被褥里,安静,详和,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苦笑,仿佛在这榻上沉睡了上百年。

    突然,那少年眉头紧锁,脸色潮红,呼吸急促,似乎发生了什么诡异事件一般,只不过门外的身影并没有看到。

    “呵……”

    那少年仿佛快要窒息似的,猛地睁开眼睛,长长吁了一口浊气。

    也许是闭眼太久,柴房顶上气窗里漏进来的阳光直刺得他头晕目眩,李荣光下意识地转了转头,却感觉四肢僵硬不堪,浑身生疼。

    一个急促的声音在门外问道:“幺郎,是你吗?”

    这声音因为沙哑而显得有些刺耳,李荣光循声望去,但见一个短发清瘦,脸色苍白,衣衫单薄的女孩疾步走了进来。

    在看到这女孩的那一刻,李荣光脑中猛地涌入庞大却纯粹至极的信息流,用他自身的经验总结来说,躺在这病床上的少年是一个一出生就瘫痪在床的植物人,他几乎一无所有,唯一有的便是对这个姐姐沉重而浑厚的爱。

    少年死了,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明白,他不服气,不甘心,他宁肯不入轮回也要换个活法,也许正是这种不甘心让同样不甘心的李荣光灵魂超越时空的限制来到了这身体中。

    李荣光哆嗦了一下嘴唇,没有发出一句话,虽然他感觉到发音有些困难,但他知道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幺郎”这称呼记忆中不知听过多少遍,面前出现的女孩正是这身体主人的姐姐,可如今他李荣光的灵魂替换了已经死去的少年的灵魂,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对这女孩残忍的伤害。

    女孩像一个极不真实的素描一样靠近李荣光的眼睛,他的恍惚被打断,清晰地看到那女孩目瞪口呆,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的样子。

    “你……你……你醒了!”

    女孩呆滞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囫囵话,下一刻便扑到李荣光身上大声哭泣起来。

    李荣光心底一叹,这一声哭泣甚至让他为之心碎,这姐弟俩的感情的确深厚,即便在寒冷的异世清晨,也让李荣光感到来自遥远时空的温暖,也许地球上那废墟里的他还残留着余温呢。

    女孩压到了李荣光的关节骨头,一阵痛楚随之传了过来,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幺郎,你咋了?”女孩极不可置信地望着李荣光,很明显她已经意识到是自己的举动影响到了李荣光,但看她瞠目结舌的样子,却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虽然艰难,李荣光还是龇了龇牙,示意有些疼痛。

    “你能感觉到疼痛了?”那孩子一蹦而起,方才还哭得稀里哗啦的,转眼之间就喜上眉梢,末了还在李荣光的脸上拧了一下问道:“疼吗?”

    李荣光有些想笑,但脸部肌肉僵硬,身体不听使唤,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终于有感觉了,终于有感觉了,好直长老果然没有诓我。”女孩说到高兴处,双手捧着李荣光的脸庞,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女孩眼中的泪珠不自禁掉下来,滚烫至极,李荣光心中不禁有些难受,那种抚摸的感觉很温暖,很温暖,他穷尽一辈子都在追寻这样的温暖,只不过除了孤儿院,整个世界都是寒冬。

    她模样清秀,声音怪异,衣衫单薄,手脚粗糙,肯定吃过不少苦,自己如今当了人家的便宜弟弟,可至少还活着,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呢?李荣光情不自禁地想着。

    被人疼爱关怀的感觉很好,他有些迷恋,有些不舍。

    “姐姐!”李荣光试着说话,可是声音出口之后却变成了低沉的嗡嗡声,女孩自然没听明白,但是李荣光却知道自己想要说的话从这身体的嘴巴里发出后竟然变了语调。

    那不是他的声音,那也不是他熟悉的普通话,他的话可以毫没理由转化成大唐的官腔:金陵洛下音。

    李荣光也是好奇,这少年一直处于沉睡状态,而且从记忆来看似乎只有十岁,可他偏偏知道很多事情,他就像一个留声机,将这么多年他能听到或者感知到的所有信息都记录了下来。

    少年生于唐敬宗宝历元年(公元825年),两年后敬宗李湛被宦官杀死,十六宅的江王李涵被宦官扶上帝位,改元大和,到如今已过八个年头。今天是大和八年正月初八,与他李荣光大年初七在另一个时空里被埋入废墟中的时间刚好接上。

    李荣光的支吾令女孩一愣,她随即从嘴里吐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东西装进袖里,然后眉开眼笑地在他脸上“吧嗒”亲了一下说道:“幺郎,你终于说话了,阿姐以后再也不孤单了。”

    阿姐此时的声音甜美柔和,宛如天籁,整个面容都洋溢着幸福的味道,李荣光甚至忘了该给阿姐一个回应,犹自呆呆地望着她,眼神中充满着好奇和不可思议。

    阿姐高兴地跳了起来,在柴房中手舞足蹈,边跳边唱:“精诚为人上天闻,田中致雨山出云,仓廪既实礼义申,但愿常在不患贫……”

    她一边跳,一边笑,一边对着李荣光做鬼脸,浑然有些忘我。李荣光静静地看着,感受着,他知道他以前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舞蹈,听过这么好听的歌,以后也不会见到比这更好看的舞蹈,听到比这更好听的歌。

    他是西安三府湾一家孤儿院长大的孤儿,做过护工、做过帮厨、做过保洁,做过乞丐、做过小偷、做过骗子,如果说他身上还有什么优点的话,也似乎只有“能吃得苦,学东西快”这一样了。

    也许现在的他该被孤儿院的孤儿们尊称一声“李院长”,但大年初七那个夜晚,他为之付出一切的孤儿院被强拆了。

    “没人知道孤儿院中还有人吗?”李荣光迷迷糊糊地想着,“也许根本没人在乎孤儿院中是否有人。”

    在看到整个屋顶都砸向他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只是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废弃的排水沟,宽敞,宏大,飘渺,像是地狱里的三途河。

    他叫李荣光,“荣光”是孤儿院的名字,至于“李”姓,是院长奶奶的姓,他是院长奶奶从废弃的排水沟里捡来的。

    也许想得太多,也许心情太过起伏不定,李荣光剧烈地咳嗽起来,浑身传来如针刺一般的疼痛。

    本来正自轻歌曼舞,不亦乐乎的女孩焦急地问道:“幺郎,阿姐吵到你了吗?”

    听着这天籁之音,感受着这梦幻一般的关心,李荣光觉得这一切都是个梦,他闭起眼睛,一言不发,希望这个梦做得更久一点。

    只是他在心底默默发誓,如果这不是个梦,他愿意为这个可怜的女孩倾尽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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