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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6章 番外一梦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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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月坠,宿云微。

    天将大明之时。

    李承祚在这莺啼花乱的深眠里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时光恍然回溯,拨云看月地回到了许多年前,依稀是他熊出了天际的少年时。

    那一年,太后已为后宫正位多年,明里暗里的较量过后,终于得先帝允许,从先前的承乾殿,移到了坤宁宫。

    尘封多年的宫室即使在梦里也带着旧岁的黯然失色之气,满园桃花开到花尽,唯有梨花白似冬雪,纷纷而至。

    无声宫室中,他在那里见到了先帝。

    在皇帝陛下的印象里,先帝一向是个高大的男人,也许是他从来只接受仰视的缘故,总是令天下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而梦里的太子还是个小小少年,仰视也看不清父皇尊容貌,干脆就任他这样迷离地模糊着。

    人之一世,赋闲之人最怕梦到耕作,学成之人最怕梦到苦读。

    而早已位登九五的李承祚,如今,最怕梦到被先帝问功课。

    少年时候事事争强好胜,文章做得比齐王好,武功练得比齐王高,却在吃尽了苦头之后方知木秀于林的下场,他敷衍得了天下人,却唯独不好敷衍父皇——文成武就固然招眼,但文不成武不就却足以招祸。

    梦里不知身是客,他早已不是昔年君前那战战兢兢的稚子,却仍然记得被先帝发问的恐慌。

    然而,先帝难得放过了他。

    梦里的先帝仍是意气风发时,不曾老去,不曾力有不逮,不曾风烛残年。

    他一身常服,眉目之中是与李承祚一脉相承的英俊,一双鹰目多了些冷硬的帝王之气,含光的双眸一转,风影之间仿佛皆是他指点之下的万里河山。

    “雨打梨花深闭门,赏心乐事谁共论……”先帝低声道,“唐生大才……可惜不曾济国经世。”

    李承祚在他并未落在实处的目光下抬起头,懵懂道:“大才亦是才,何必非要治国经世?”

    纵使在梦里,李承祚也准备好了迎接先帝的一声“糊涂!”,可惜他料错了,先帝只是淡漠地别过了脸,无意呵斥,只是漠然道:“不经国济世,何以护大虞万年,何以守天下太平。”

    李承祚的“欺软怕硬”与“蹬鼻子上脸”想必是从熊孩子年代就练就的神技,看着黯然失神不发一言的先帝,他突然生出了无限犯熊的勇气。

    “手有利刃,不为出鞘,只为震慑宵小;心有鸿鹄,不必展翅,只为浴火不息……上至皇家钟鼎,下至商贾走卒,只需各循章法便有太平。维系这些的人,坐庙堂之高,于处江湖之远,都是一样的。”李承祚淡淡道,“况且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何况天下。生者总有一天会像母后一样化为尘土,父皇你万世为尊也留不得;大虞总有一天会步合久必分的后尘,我皇图霸业也守不得。”

    并未化为厉鬼也堪称和颜悦色的先帝终于如愿被激怒了,扬手狂风一般地招来:“逆子reads;!那你守得什么?!”

    梨花如纷纷暮雪扑天而来。

    梨者,离也;无瑕之下亦有尘埃。

    人意薄于水,佳会终难重。

    任他再满是梨树的坤宁宫内伫立多久,那巧笑倩兮顾盼回眸的人也再不会回来了。

    一片纯白染了鲜血,再深重的情谊都在晕染的血迹中分崩离析,更何况缘浅。

    梦里的狂风卷走了漫天白雪,枯木逢春,原地开出了一树绚烂绯红,李承祚定睛回看,却是开过的桃花。

    先帝面露惊愕,却在他的梦里越退越远,而花前树下,如玉少年的背影也不再咫尺天涯。

    陛下,你没收拾完的烂摊子,朕已经替你收清楚。

    朕也许守不得这万里江山升平如故,却一定守得那一见倾心的最初。

    皇帝陛下终究是笑醒的,然而梦里梦外的世界,对皇帝陛下其实都不太友好。

    梦里梦见讨债的爹,醒来也不安生,一睁眼,便是一张明媚的大脸。

    明媚的大脸上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噗嗤”一声笑了。

    “皇上梦见什么了?”宋璎珞道,“睡个觉都能美成这样。”

    ……皇帝陛下什么也没听见,只感受到了一脸唾沫星子。

    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觉得这日子没法过儿了。

    宋璎珞欲盖弥彰的接过宫人准备好擦脸的毛巾,意图趁皇帝没睡醒,先把自己的“罪证”抹匀,终于被皇帝忍无可忍的制止了。

    “你不是在宫里!”李承祚一边儿擦脸,一边儿露出一脸嫌弃,“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太后千秋经历了这么大一场动乱,宫里折腾的七七八八,李承祚雷厉风行地拔除了秦国公党羽后,便下令重修多间宫室,自己浩浩荡荡地摆了排场,带着上至太后下至朝臣,去了京北行宫避暑,堂而皇之地天天借“商议国事”之名和丞相你侬我侬,然而如今睁眼没见丞相也罢,反倒等来了煞风景的宋璎珞。

    宋璎珞贵妃的名头儿未去,自然应该在随行之列,然而宫中一些不便李承祚去办的事还是要宋璎珞担着,而宋大小姐贪玩儿,不肯老老实实地做忠臣贤良,干脆两边儿跑。

    旁人刚刚见识了血染山河的极端手段,没想到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皇上关键时刻,连自己的亲舅舅都下的去手,自然有几分忌惮,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绝不肯在这个节骨眼儿去碍皇帝陛下的眼。

    李承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终于坐实了暴君的人设,还没来得及喜出望外,就被没眼色的贵妃无情地一口唾沫星子喷回了现实。

    鲁智深一样的贵妃抱起从刚才就在脚边儿喵喵叫的肥祖宗,险些闪了腰,看皇帝一脸悲愤,干脆把祖宗扔上龙床,顺手取了杯茶给李承祚,一人一喵一起顺毛儿。

    “皇上,行宫不比宫里……虽然宫里已然快成了乱臣贼子的菜市口儿,但有些事儿,行宫还是比宫里方便点儿……”宋璎珞摸着猫,顺杆爬的往床边儿一坐,神神秘秘道,“我是来给您通风报信儿哒!”

    明媚的贵妃挤眉弄眼儿声如洪钟,仿佛专门儿来打“神秘”俩字儿的脸。

    李承祚对宋璎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准备忙过了这段儿,就给自己带个明晃晃的绿帽子——把贵妃嫁掉reads;。

    宋璎珞一脸兴奋,全然不知道自己为为皇家园林的绿化做出了多么卓然的贡献,一挥手,十分高兴地抖出了自己“报信儿”的材料——足有十七八卷轴的画儿。

    皇帝陛下彻底醒了,桃花眼一挑:“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宋璎珞将猫祖宗哄顺了,这才放心大胆的撒开手,打开一副活色生香的美人图,展向皇帝陛下瞧。

    “这是礼部尚书家的闺女……那是兵部侍郎家的小姐……还有那个,晋阳公主的千金……再帮我打一个我拿不开了……哦,这是永宁伯的孙女儿。”宋璎珞终于拿不开,“这些,全是各显过神通的,准备送给陛下当皇妃。”

    李承祚:“……”

    宋璎珞对皇帝陛下铁青的脸色全无知觉,自己兴奋地和身边儿宫人评价了起来:“这个我见过,长得不错就是有点儿矮,什么,到腰?哈哈哈哈没有,也就到胸口……这个可是个才女,就是头发没画上这么多,什么?一圈儿?一圈儿也太少了,差不多有画上这么两圈儿……还有这个,这个我也认识,她上我府里偷吃过我半盒儿点心,姑奶奶记她一辈子!……哎?这画画儿的地方有点儿眼熟,这不是御花园新种的海棠树么,快快快派人回去看看,是不是被她坐折了……”

    李承祚:“……”

    行吧,放眼看去,阖宫上下都要被妖魔鬼怪包围了。

    打发了人回去看海棠的宋璎珞终于注意到生无可恋的皇帝,命人把这一众美化过头的妖魔鬼怪通通扛出去,等宫里终于只剩下俩人时才道:“怎么皇上?您觉得都不好?”

    “废话!”李承祚脸色铁青,“你是不是想和裴文远一起去江南挖泥?”

    朝歌城一战之后,裴文远少将军自请暂留江南,监督城防修筑一事——裴少将军被京中烦的难受,终于得了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能解脱,更何况城防修筑等事确属他分内,这本来是个合情合理的要求,然而提的时候不太好。

    那一日李承祚正软磨硬泡地要求丞相一起出宫避暑,蒋溪竹知道李承祚出了行宫就是为了不守宫里的规矩外加图谋不轨,面色绯红的转移了一下注意。

    丞相说,江南暑热,裴文远刚打了一场艰苦的仗,可以让他歇息些时日,过了夏汛,再重筑被炸毁的江堤不迟。

    就是这一句话惹了皇帝陛下欲求不满的心,一道诏令,将城防巩固之事派给了裴文远不说,顺道儿让他去疏通废堤沉淤,简称“挖泥”。

    夏天挖泥,不死也要被晒出一层油来。

    宋璎珞闻言果然心有戚戚,眼神儿转了转,在李承祚随时要震怒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蹭到皇帝身边儿:“怎么,您还没跟我表哥说?”

    皇帝陛下一下被戳到了心痛之处,几乎要捂着胸口倒下去。

    宋璎珞瞅准机会落井下石道:“是呢,给个定情信物被鸟儿吃了,问题这鸟儿长得还比较帅,换我我也跟凤凰跑了。”

    李承祚皱眉,信口雌黄道:“一只破鸟儿还能帅过朕去?净扯!不过是个仗着自己是个刚长齐毛儿的土肥圆,君迟脸皮薄,借他找面子罢了,朕再接再厉,迟早让这鸟哪凉快儿哪呆着去!”

    宋璎珞一脸悲悯地看着吾皇:“出息啊皇上!跟个鸟儿争宠!还跟只鸟使横!大虞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李承祚脸上终于挂不住,恼羞成怒道:“君迟就是不跟朕同寝,你说怎么办?reads;!”

    宋璎珞听到“同寝”两个字,全无小女子的羞涩,只有一脸厚颜无耻的逼良为娼嘴脸,可见跟着皇帝陛下,此等坏事儿绝没少做,此时见李承祚恼羞成怒,更是煞有介事的指点起来:“皇上,你这样是不对的,张牙舞爪死皮赖脸,容易让人生出警惕之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听说过吗?就是这个理!”

    李承祚一双桃花眼瞪的像铜铃,然而在宋璎珞一脸“孺子不可教”的无耻面孔下败下阵来:“那你说怎么办?”

    “这种事嘛,要两情相悦,要水到渠成,要自然,您这一天到晚的,看见表哥就流三尺哈喇子,我表哥没撒腿就跑已经是情深义重了……啧,别打别打,比喻而已,当然您没有那么多哈喇子可以流……我接着说我接着说,我表哥是个读书人,即使出身氏族封侯拜相,他骨子里也也是个读书人,金玉珠宝在他眼里就是粪土,你送他眼前都是侮辱他,送我表哥东西是要有讲究的,他喜欢什么,他需要什么,这得揣摩;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说的是反话,您也得过脑子。而且您得想办法把名正了,读书人在乎什么,面子啊!您现在这幅登徒子的模样,跟偷情有差别吗?”

    李承祚难得觉得宋璎珞讲理,然而又不能说出来,眼一瞥,干脆的“哼”了一声。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皇上,我刚刚给您报过信了,臣子们打什么主意您都能当不知道,唯一的一点,绝不能让我表哥看见。”宋璎珞用胳膊肘怼了怼李承祚,“这是情之大忌,您懂吗?”

    李承祚:“……”

    这话说得,好像这明媚的如鲁智深一样专拔垂杨柳的花痴很懂似得……

    眼见宋璎珞又要怼,李承祚果断一个闪身躲开:“行行行……朕知道了,你说,像你们这样……姑娘。”

    皇帝陛下没说完,自己把自己恶心到了,然而实在有求于人,只好自己强忍着恶心说完:“对方怎么做,才能让你觉得有面子?”

    宋璎珞耸了耸肩:“三媒六聘三书六礼,怎么麻烦怎么来呗,只要我看得上他,怎么做都是有面子,话说回来,我要是看不上他,他怎么做我都能让他没面子……哦这种情况其实也不适合您和我表哥,毕竟人家是这样的花样女子,被人示好是人皆有之的爱美之心,您暗搓搓地觊觎男子这么多年,怎么想都是流氓。”

    皇帝陛下差点儿被“流氓”两个字噎死,大怒道:“那朕待如何?”

    宋璎珞摊手:“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不过嘛……又不是我要泡我表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就是给您上上课。”

    这混账东西说了等于没说!

    宋璎珞却突然转了转眼珠:“……其实,可能还有别的办法。”

    然而皇帝陛下已然不想听这没溜儿的玩意儿扯淡。

    皇帝陛下想,这样的玩意,还是送去江南挖泥吧,雌雄双煞,碍眼的也能在天边儿凑一双,专瞎单身狗,还治强迫症。

    宋璎珞一个喷嚏当场而下,一低头,敏锐的发现皇帝眼神儿不对,终于收起了自己那满腔废话,十分及时而乖巧的滚蛋了。

    晚上的时候,愁眉苦脸了一天的皇帝终于见到了“避嫌”许久的丞相。

    北郊行宫山花烂漫,李承祚命人备了一壶酒,搬空了碍事儿的折子花间独酌,不知不觉,睡到了天尽暮色。

    一向跟在他身边儿的张德英怕他贪了晚凉,正想唤他,却眼见蒋溪竹一身青衫,自远处踏月而来,便带人退远了去。

    蒋溪竹走近,被扑面而来的暗香触动,细细嗅来,却发现这浮动的黄昏里还有着醉人的酒气,一低头,这才发现睡得迷茫的皇帝reads;。

    “怎么睡在这里?”蒋溪竹顿了顿,伸手摸了摸他因为微醺而泛红的脸颊,见四下无人,低叹一声扶他起身,向几步之遥的宫殿行去,“酒气散后引寒凉,皇上小心。”

    李承祚半梦半醒,逍遥半日之后,终于在看见眼前之人时,将早上被宋璎珞搅扰的好梦做了续:“我说是你,果然是你。”

    蒋溪竹脸色不知为何有些低落,然而听醉酒的李承祚如此率性而语,唇角微微勾了一勾:“皇上梦到为臣了?”

    “片红休扫,留待人归。”李承祚眼神迷离,弯眉而笑,皎皎月色之下敛尽了天地仅存的一缕天华,“我想了很多年也没想明白,你近在咫尺,为何从未入我梦里。”

    蒋溪竹笑而不言,一路扶他入殿躺下:“有所思有所梦,臣日日在皇上身边,自然没有思极……”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臣看过画像了,三千佳丽粉黛锦绣,旁人也不过人面桃花了。”

    李承祚闻言,酒瞬间醒了一半儿,幸好另一半儿醉意尚在,还没来得及往常一般堆出一脸谄媚,手便越过脑子擅自行动,一把将还没来得及走远的丞相揽在了纱帐里。

    十丈红软被皇帝陛下扯散了,随着夏日晚风飘飘摇摇地散在床边,花香阵阵,和着李承祚吐息之间的酒气,迷离而旎旖。

    仗着一半儿酒意耍赖的皇帝揽着人伏在榻上,醉眼朦胧地看了一会儿,看着蒋溪竹手足无措地僵硬,走不得,又说不得,想想方才他说过的话,却突然笑了。

    蒋溪竹恼羞成怒:“皇上!”

    “君迟……吃醋了么?”

    蒋溪竹闭口不言。

    李承祚却不肯放过他,他的嗓音本就慵懒而魅惑,此时醉酒,更带了几分沙哑,让人浑身战栗。

    “人在画中,怎及人在咫尺。”李承祚声音低低,唇在耳畔呢喃,“我奇你不入梦,并非无所思念……而是,哪怕你在我眼前,我也依然很想你。”

    无怪人人爱听情话,若非今日,蒋溪竹亦不知道能有言语的如此令柔肠百转千回。

    “皇上……”

    蒋溪竹闭上眼,刚要凭着最后一点意志挣脱开去,却唯觉温软在侧,瞬间不动了。

    唇舌相依的亲吻深入魂灵,每一分气息缠绵相依,每一分触碰都萦绕身心,所有感官都如暮色四沉一般消失在遥远的渺茫天际,唯有唇畔温暖的吐息能提醒人身在何方。

    曾几何夕,蒋溪竹也曾独坐枯灯料峭中,为佳丽入宫心浮不定,谁成想,那些说不出口的心事,也有如今尘埃落定之日。

    “昨夜我梦见了先帝。“李承祚停下,轻抚蒋溪竹如玉温雅的眉眼,“我跟先帝说,我守不得天下,我只守得住你……他恐怕快气活过来了。”

    蒋溪竹气息不稳,虽然哭笑不得,却实在没有办法跟醉了的皇帝讲道理,此时此刻,他再没有那些临危不乱的清晰。

    “活过来也好。”李承祚忽然道,“正好让他帮我过三书六礼,我早就想过了,今生不立后,也再不需要妃嫔,如果以后仍有必须,那就立你。”

    办挽半散的软丈终于被皇帝彻底散开。

    玉砌雕阑,新月初上。

    酒力渐浓春思荡,被翻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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