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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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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还没有一个小镇能有柳镇这样的关注度,它是全国有名的童装之都,据说全国一大半的童装都是柳镇生产的。它的外来人口超过了本地人口的好几倍,达到了惊人的三十万人,这个小镇也不能叫镇了,从人口和建设规模两个方面去看,它都应该是一座县城才对,因此这里的镇长虽然也跟别的镇一样叫镇长,但其实掌管的权力不亚于县长,这里的书记也的确比别的镇书记高了一个级别,是区委常委,这是在行政级别上突出了柳镇的不一般,在南湖市所有的乡镇中,柳镇也的确显得有点鹤立鸡群,这是有目共睹的。更重要的是,这个小镇在短短几年里已经上过好几次中央台的新闻联播了,而别的镇可能一辈子也摊不上一次在新闻联播中露脸的那种荣光。

    这次柳镇又上中央台的新闻了,原因是那场惨烈的大火。这场大火惊动了省、市、区几级领导,也被央视的记者写成了新闻稿,播出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但传达给各方的压力却非常之大,南湖市委书记陈东生连夜召开会议研究对策,分管副区长王伟峰、柳镇党委书记洪光和镇长李猛涛都在会上作了深刻检讨。据说陈书记当时在会上捶着桌子说:“这次大火的教训极为惨痛,柳镇的童装产业到了非整顿不可的地步了,所有的四合一工厂店都要全面整治,彻底解决多年来存在的火灾隐患!”

    火灾发生不到半个月,柳镇历史上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大整治行动就开始了,市区两级的许多机关和部门都抽调了人员,组成几十个工作组,赶赴柳镇参加整治行动,几百号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柳镇,一时间,柳镇的街头多了很多机关干部模样的人,三五个人一群,从这家工厂店出来,又走进那家工厂店,他们形色匆匆,每到一家店,都要查看店内的房屋结构以及防火设施等情况,然后由小组长出面和工厂店老板讲清政策,提出整改要求和完成期限,常常是小组长说得唾沫飞扬,口干舌燥,但工厂店老板们却反应冷淡,原因是要将生产区和生活区隔离,就要砌墙,安装防火门,有的还要在室外安装逃生楼梯,这需要不小的一笔钱,很多童装企业的小老板正在为童装的销路发愁,手上根本没有这笔闲钱。不少人在心里打算着,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应付应付了事。还有一些小老板直接对抗工作组,给他们脸色看,把他们往门外轰,最激烈的时候甚至发生肢体冲突,整治行动开始不到一个星期,已经有几个工作组的成员在与企业主的冲突中受了伤。

    消息传到市里,领导们都十分恼火。发生了那么大的火灾,对南湖市形象产生那么大的负面影响,竟然还有人敢对抗这次整治,真是吃了豹子胆,必须拿几个典型的企业主开刀。担任此次柳镇整治行动领导小组组长的区委副书记李东明特意赶到柳镇召开了一个紧急再动员会,他脸色严峻地在会上说,这次整治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闯,没有任何退路,大家要迎难而上,多想办法,做好业主思想工作,在一个半月内要将所有的童装企业整治完毕,对整治不力者一律给予处分,大家别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开玩笑,我自己也把政治生命赌在这里了,整治不成功我就主动引咎辞职。

    “一家企业没有整治好,我们就绝不鸣锣收兵!”李东明的话掷地有声,全场肃穆,一些原本想打退堂鼓的人改变了主意,大家终于意识到这次整治不是来玩玩的,是要动真格的。

    这次再动员会之后,各小组的工作节奏明显加快。原来几个对抗整治的小企业主被叫到镇派出所约谈之后,也收敛了不少,至少表面上已经不敢阻挠工作组进驻他们的工厂店了。

    紧接着,针对少数大型童装企业主对整治行动认识不清的问题,镇里分管童装产业的副镇长郭海山专门邀请了柳镇排名靠前的一二十家大型童装企业的老总到镇政府,开一个整治工作通气会。

    那天是星期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柳笛接到杜兰打来的电话,通知她上午镇政府开个会。放下电话,柳笛在办公桌边呆坐了好一会儿,她知道这次去镇政府开会,一定会见到那个人,而这个人她一辈子都不想见到,这几年来,她总是想方设法避免见到这个人,好像是一个伤口,不能去碰,一碰就得流血。

    听杜兰的口气,好像这次会议非同寻常,跟眼下正在柳镇全面铺开的四合一工厂店整治有关。柳镇的那场大火也触痛了她的神经,那个孙大牛她打过交道,很憨厚很纯朴,来柳镇辛辛苦苦打拼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一场大火将一切都烧没了。四合一工厂店的弊端一直都很明显,但大家都为了省钱图方便,一直安于这种模式,她父亲的童装厂当初起步的时候,也是这种工厂店,那时候还要混乱,在她的印象中,那时候店里楼上楼下堆的到处都是棉絮布料,连楼道都塞满了,员工们都吃睡在她家店里的楼上,一旦发生火灾后果不堪设想,现在想想她真有点后怕。虽然如今她的稻草人公司有了很宽敞的车间,但还没有做到员工住宿区和生产区完全分离,如果要达到上面规定的整治标准,得花好大一笔钱,而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别人看她的稻草人红红火火的,殊不知鞋穿在谁的脚上,才知道硌不硌脚。

    思忖了半天,柳笛还是决定去镇政府参加这个会议。她拎起坤包,走出办公室。下了楼,她坐进了自己那辆红色的凌志车,在发动车子的一刹那,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今天会不会碰上何天龙?杜兰说的是这次召开的大型童装企业主通气会,何天龙的跳蛋龙公司早已排名在柳镇童装企业的前十位之内,按理说,他一定也在被邀请的名单之中。

    和何天龙坐在一起开会是什么感觉?想到这里,柳笛不禁感到头皮一麻,这个人也是她现在最不想见到一个人,如果有可能,她一辈子都不愿意再见到他了。可是,今天可能就会碰见他,还可能是坐在一个圆形会议桌边,一抬头就能彼此看见对方,这将是令她多么尴尬的场面啊。

    柳笛开着车子驶出了公司的大门,她的心却一个劲地在往下沉。想到与何天龙的恩恩怨怨,她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人生有时候有许多的无奈,让你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那一切。

    镇政府离得很近,十分钟不到,柳笛的车子已经驶进了镇政府的大门,她在大楼后面的停车场停好了车子,发现外面的雨竟然下得大了起来,她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一把小巧的紫色雨伞,撑开,雨点啪啪地打在伞面上,好像一把把小鼓槌在敲击着她的心。她抬眼看了看气派非凡的镇政府大楼,深吸了一口气,迈开脚步向大楼里走去。

    会议室在八楼,坐上了电梯,柳笛的心还在纠结,仿佛一打开电梯门,那两个她不愿见到的人就会立马出现在她的眼前,让她无处可逃。

    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的圆桌边已经坐了一些人,柳笛发现自己来得还算早的。来了的人她几乎都是熟悉的,也难怪,在柳镇这个地方大家都做着童装,哪有彼此不熟悉的道理?

    她和每个人打了招呼,对他们微微地笑。她从不轻易得罪任何一个人,她知道做生意更要人脉资源广,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这几乎是一个铁律,她们家做童装这么久,她从小耳濡目染,这个道理深深扎根在她心里。

    她发现每个人的位子上都放着读牌,她找到了自己的读牌,同时很快也发现了“何天龙”的名字,不偏不倚,正好在她的正对面,她的脑袋嗡的一声,在心里说,这会还怎么开下去?

    好在何天龙还没来,最好他有事情参加不了,那样她就不用这么尴尬地和他面对面了。

    接近九点的时候,参加会议的人陆陆续续坐满了整个会议室,但何天龙迟迟没有现身,这让柳笛的心一直悬着放不下来,总感觉他会突然冲进来,给她一个措手不及。

    在大家正热闹地说笑之间,郭副镇长走了进来,对在座的企业主们点点头,就走到圆桌中间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看见这个人,柳笛不禁浑身打了个颤,他还不认识她,她可认识他,他就是她母亲那个初恋情人,现在还和母亲藕断丝连,让她们的家不得安宁,让她父亲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她恨透了他,一辈子不愿见到这个人,没想到还是要和他这么面对面!

    “大家上午好!”郭副镇长待大家安静下来之后,微笑着说,看上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来他已经在官场混得游刃有余,“今天叫你们来,主要是商量童装厂整改的事情,前段时间发生的那场大火大家都知道了,损失惨重啊。你们都是柳镇成功的企业家,在这次全镇童装厂的整治工作中,我希望在座的能带个头,做个表率,给那些小企业主们看看,这次整治对柳镇童装的发展十分必要,意义重大,虽然会有阵痛,但长痛不如短痛,大家一定要从大局出发,为柳镇童装的长远发展考虑啊!”

    郭海山的话不偏不倚,甚至还带着一点官腔,但他知道他这时候说的话,每一句都是有分量的。他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在场的企业家,他们都是柳镇数得上的税收大户,但他们都要听他的,因为他是这个产业的分管副镇长。看到柳笛的时候,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好像是突然看到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在他生命中占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即使到现在也没有丝毫的改变。“柳笛?难道她是柳岸的女儿?”没错,她就是柳岸的女儿,那么她也就是曹亚丽的女儿了,难怪这么像她?他分管童装产业之后,几乎将柳镇上有点规模的企业都跑遍了,但就是没有到过稻草人公司,他是不可能去的,他与柳岸已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错全在他吗,当初如果不是那场误会,亚丽是不会嫁给柳岸的,他和亚丽可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自从那次与亚丽的幽会被柳岸撞破之后,亚丽的生活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之中,据说当时还被她读高中的女儿给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这个耳光彻底打碎了亚丽的心,她与女儿的关系也从此降到了冰点。这么说,眼前的这个柳笛就是打亚丽耳光的人,真的看不出这样一个秀气的姑娘会出此狠手打自己的母亲,要么就是对她的父亲太爱了,才导致这种失去理智的行为?郭海山想到这里思绪有点乱了,他不由得多看了柳笛两眼,发现她的目光也在冷冷地看着自己,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大家都知道,最近的整治遇到了点阻力,连市里领导都被惊动了。”郭海山从柳笛那里收回目光,调整了一下思绪说,“有几个小企业主公然对抗整治,已经被采取强制措施了。这次大火非常惨烈,死了几个人,还伤了那么多人,应该让大伙清醒了,咱们柳镇再这样发展下去,迟早还会发生更大的事,到那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全场肃然,郭海山喝了口茶,眼光在全场扫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听说,我们有一个大型企业的老总对此次整改也有一些不适当的言辞,这是很不应该的!在这种非常时刻,大企业更应该起表率作用,不应该鼠目寸光,盯着那点小利益,连大局都不顾。我们应该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对四合一工厂店以及防火设施不完备的企业进行彻底整治,这样柳镇童装的未来才能是一片光明!”

    郭海山说到这里,情绪不由得激动起来,他习惯性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这是他一贯军人作风的体现。以前在部队当连长的时候,他喜欢说一不二,转业到了地方,他收敛了不少,但仍然给人留下一种大老粗的印象。

    郭副镇长的话音刚落,何天龙从外面匆匆地走了进来,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郭副镇长也一直看着他走到座位跟前,眼神里明显流露出几分不满,他向来开会不喜欢有人迟到。

    “郭镇长,抱歉,抱歉,刚从上海赶来,高速上堵车了。”何天龙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对郭海山拱拱手,一连声地道着歉。

    看见何天龙走进来的刹那,柳笛的脸一下子红了,而且是那种不可遮掩的红,漫过脸颊的红,似乎所有的血液都在瞬间涌到了她的脸上,她感到整个脸都是火辣辣的。她想起身离去,但她不能这么做,她只好把头低下来,不再去看对面这个人。她恨自己太不争气,为什么看见他要脸红,应该是他感到羞愧才对啊,他抢走了她三百万订单,不念一点旧情,真是一条白眼狼!

    “天啊,柳笛也在!”何天龙坐下来还没回过神来,就一眼看到了坐在他对面的柳笛,两人的目光在一瞬间碰在了一起,犹如电光火石一般,又迅速地弹开了。两年不见了,她还是那么端庄大方,还是那么温婉动人,还是那么美丽沉静!万般的思念一齐涌上心头,朝思暮想的人就坐在他的对面,却又让他感觉隔着千山万水,曾经的浓情蜜意、山盟海誓都到哪里去了?这几年在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曾经的两个热恋之人变成了陌路?看着她低下头的样子,他的心一阵阵痛,他多想冲过去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可是现实却是冰冷的,他与她再也不能回不到从前了,等会议一结束,他们又得天各一方。看到她的一刹那,他意识到这些年来,他唯一爱的,唯一思念的人就是柳笛,除了她,他心里再也不能容得下任何一个人,他时时刻刻都在思念她,忍受着孤独与寂寞的折磨,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才是他一切痛苦的解药,但这个解药已经不再属于他。“柳笛,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他定定地傻傻地看着她,心在不住地泣血。

    柳笛低着头,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感觉整个会议室的人一下子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她和何天龙,他俩狭路相逢,互相对视,由爱生恨,要决一死战。她挥舞着长剑刺向他,她要将这个负心郎一剑封喉。他却头一偏,身子一斜,躲过了她的这致命一剑,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还把脸凑过来,嬉皮笑脸地要亲她,真让她又羞又恼。

    这哪里是在开会,简直是掉进了一个炼狱里。好吧,那就慢慢炼吧,柳笛在心里祈祷,这个倒霉的会快快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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