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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章 何来的万世难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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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燕国,令元郡东南部边境。

    时辰已至隅中,晨雾自然早就该散去了,然而这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却还萦绕着霏微不散的淡淡白雾,阴寒幽冷得,竟仿若是那冥河之上,缭绕万年而不灭不泯的怨煞业力,蕴着极瘆人的恐怖。

    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青枝翠叶,映进来无数斑驳的光影,但却传不进来一丝半毫的温热。

    一中*年*美*妇提拉着一个男童,此刻正飞速奔行于其间。她虽是携着二人之重,然其步履却轻盈飘忽,奔逸绝尘,且似还有着暗夜巨蝠的凭音捕蚊之能,以致其折步绕行之际,那些交错乱生的树干,竟不能对其产生一丁点的阻碍。

    这美妇大约已有四十,绿云以木作簪,宫装唯腰有玉,面容端庄却无一华饰,一身贵气却又并不雍容。

    然则眼下,那双平素里不恶而严的眸子,如今却浸满了悲苦与坚忍,甚至在她的脸旁之上,更是满布灰尘与汗水,以及一些粘着盐分颗粒的鬓发。

    那男童则约莫十一二岁,虽未至加冠之年,却已束发为髻,皮肤如麦,黑衣如墨,眼神惶恐而神色惧,却又透着一股子挥散不去的悲戚。

    ……

    呼呼风啸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人便已跑出了数百丈之遥。

    但是随其奔掠,这周遭的环境,赫也开始变得诡异了起来。

    ——这四面八方的白雾,竟是迅速地浓了起来!且这视野,业经模糊之极,能见之距,竟已不过三丈之远!

    察此异景,这美妇一直还算镇定的颜容,也是渐渐地慌张了起来,然而思及身旁子幼,她却又不得不强自从容,佯装泰然。

    “山儿,你爹应该已经去了,你姐既不知所踪,那大概也是凶多吉少了,而你农叔他们,恐怕也已经追上了你爹的步伐。”

    “后途无阻,以他们那些人的武功,一定很快就会追上来。”

    “我们很难都活下去。”

    “所以为今之计,也只有借助这神藏鬼伏的杀生雾了。”

    “若事有不谐,娘会为你引开他们,而你则要趁机逃进杀生雾中。至于能不能活,那便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但若是你的人没能逃进去——”

    “那便将玉扔进去!”

    “宁死也不要把东西留给他们!”

    “记住没有?!”

    言语渐激,说到后面,竟是凭空冒出了一股戾气,以致声音亦显得极度尖锐了起来,刺耳躁狂得,宛有厉鬼在尖鸣一般。然而当她转过头,当她望见男童面上的惊慌失措,与那抑不住的绝望悲伤之时,她心中却又恁地一痛。

    于是红润一闪,眸中乍起的雾色,一放即收,她便又圆睁起了一对杏目,狠下了巽柔难掩的心肠。

    “你慌什么?!”

    “你是大燕十大将军之首,骁龙大将云昌武的儿子!”

    “你爹一生顶天立地,骁勇无双,从没怕过!你怕什么?!”

    “你给我记住了,你之所以叫云山,就是因为你爹望你一生不弃,一生不退,岿然守亘应万劫!”

    “只要这苍天不倾,只要这大地不裂,山摇岳振就绝不可能!”

    ……

    喝言如雷,落在云山耳中,竟使他浑身一震,如触焦电。

    记忆之中,从小到大,娘亲从来没用过这么严厉的语气,从来没有……

    哀戚忽极,又作悲愤,以致心中竟似有烈火乍燃,转瞬之间,就将那还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灼了个干干净净,将那一脸的惊颤与恓惶,焚了个彻彻底底。

    于是他便强作镇定,学着他娘亲那种沉凝而戾的语气,咬牙切齿地回道:“是,娘亲,我不怕!”

    “云山不怕!”

    “骁龙大将的儿子,自当奋血杀敌,死不旋踵!”

    “云门之后,没有孬种!”

    咬字出血,厉如剑动弦吟,然而声出——

    却并未有甚回应!

    因为这美妇,似乎是溘然感应到了什么,竟罕见之极地停了下来。

    抬头觑了觑不远处的妖异之白,黛尖登时一颤,于是复又低头看了看云山身上,那些因急速奔行而渗出的血汗,心中悲痛如糜的刹那,她便忽然唇角一挑,春风含笑似地,柔声轻语地嘱咐了起来:“山儿,善用你爹教你的兵法。记住了,智慧与武功同样重要,一定要融汇贯通。”

    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柔柔地摩挲着他的额角,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眸子,那温腻嫣润之态,竟似在倾泻着最后的疼爱,浇灌着万世难竭的怜惜。

    只是——

    这世界纵然广袤,又何来的万世难竭?

    就这么一句话的工夫,所有的眷顾,所有的柔情,便也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言语一罄,绰态一收,她便立时转过了身子,强行扭过了磁石一般,丝毫不愿离开的视线,遥遥看向了来路。

    眺目致远,状似望归人,然而其面上,却带着化不开的仇恨,裂眦嚼齿得,似欲生食那些人的血肉。

    知至绝路,故也未有迟疑,身转之霎那,她当即就藕臂一抬,指向了几丈外的白色浓雾边缘处,堪堪距其咫尺的一颗合抱之木。

    “山儿,你躲在那颗树后,屏息,闭眼,藏好,试试能否骗过去。”

    ……

    早已察觉其母异样的云山,亦知情急,故而眼角一抽,他便忍着鼻头的酸意,强迫自己转过了脑袋,压下了无尽的不舍,如一捕食的猫狸般,飞速窜了出去。

    衣当风拂,却声若蚊蚋,脚不沾地,却步如流星。

    他赫然是有着不俗的武艺在身,放在凡尘俗世之中,应是武学奇才一流。先前奔行时,大部分的体重都被他娘亲带着,却是没能显现出来。

    因其巧敛,因其力足,故而此时几步横跨,瞬息之间,他竟然就已掠到了树后,悄无声息地蹲了下来。而后他便按他娘亲所说的,述念着他爹教的闭息藏匿之法,依次施为,飞快地调整起了自己的呼吸吐纳。

    然而——

    这行在中途,他一想到“爹”这个字眼,便只觉得有揪心的疼痛传来,乃至于,竟是直感呼吸不畅,岔气呛肺得,似要死去了一般。

    万般难受之际,他更是只想抱着自己的娘亲,嚎啕大哭一场,可是现今,他却又什么都不能做!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只能呆愣愣地等着!

    只能傻兮兮地蹲着!

    看着父母叔伯受戮!

    等着佞臣贼子近前!

    蹲着奢望苟且偷生!

    ※※※※※※

    不过片刻光景,距离云山藏身的那颗大树,大约三十多丈之外,伴着一阵风起叶响,便倏地一下,掠来了两道身影,如同鹰悬豹滞一般,骤然并立在了那处。

    二人身上带血,均负有轻伤,且面上还都有着不健康的红色。观其形神体态,应是不久之前,才经历过一场血战。

    左边一道身影,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昂藏七尺,苍髯如戟,然其眼神,却如同食尸就腐的秃鹫一般,阴戾酷狠。

    此人着一身青色劲装,手提一柄青钢长剑,剑上犹有未干的血液,正如溪涧一般缓缓淌下,而其目光,则是正一寸一寸地,扫视着眼前的白雾树林,以及那远处白如厚纸般的,诡异难测的浓稠之雾。

    至于右边一道身影,则是一垂垂老者,面容清矍,而身形瘦弱,着一沥血之黑袍。此刻他却双手背负着,噙笑观雾,悦目览林,神态悠闲放纵得,若一游山赏水的富家翁。

    明明距离那浓郁的白雾边线,尚有着一段距离,然他二人,此时却如脚下生根了一般,再不愿前行半分。

    ……

    这黑衣老者方一到来,鼻翼就如追猎的独狼一般,微微耸动个不停。明显是在嗅辨着什么,只是几个呼吸后,鼻颤忽剧的一刹那,他眉毛刚挑,便复又一皱,显出了十足的无奈与戒惧。

    俄顷,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皓眉一展,其嘴角卒然就增了几分笑意。

    于是横着走了几步,此间便忽有了一声浅笑。

    “不愧是飘鸿门的嫡传,云夫人好功夫啊!”

    “这一身风香游鸿功的造诣,想必已经超过苍老前辈了吧?”

    “在这杀生雾的外围雾区之中,尚能隔着如此之远,便知我等的到来,进而提前藏好了踪迹,当真是不凡。”

    “只是——”

    “不知云夫人携着小公子,又能藏上多久?”

    赞中藏讽,更有威胁恐吓之意,然而言过许久,却始终无人回应,好似泥牛入了海一般,全不见一丝浑浊之貌。

    一只含力欲伤人的拳头,陡然击在了空处,任谁都会不快,于是他唇旁的笑意,顿时就淡去了几分。

    而后眼光闪烁了几下,他便沉下了性子,压下了被人无视、被人看破的怒意,复又接起了前言:“云夫人,我等受柳大人之命前来,只是为了寻得小公子胸前的那块宝玉而已,其实也并无其他意图。”

    “若非是云将军暴起出剑,苦苦逼迫我等,我等又怎会误杀了云将军?”

    “这可实在是一个误会啊!”

    “您看能不能这样,您将那宝玉扔给我,我立马带着那玉离开。”

    “转身就走,绝无二话!”

    “这杀生雾阴森诡异,我实在是畏之如虎啊,定是不会与您在此争斗的。”

    “事后,您与小公子也能隐姓埋名地活着,好歹能将这祖宗香火传继下去,不至断绝。这,就算不为您自己考虑,云家也得留后啊!”

    “您说,这样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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